“朝这儿砍!听见没有?这儿!这儿!”
说话的是一个虎背熊腰、五大三粗、满脸胡茬子的汉子。他把自己的头伸到一个手持石刀的小伙子跟前。小伙子不敢砍,光傻笑。
“怎么?你不砍,我可要砍你了!”高大汉子瞪起铜铃一般的眼珠子,逼小伙子快点动手。没有办法,小伙子只得举起石刀。但他举得很高,落在大个子头上却很轻。
“没吃饭咋的?使劲,把吃奶的劲都使上!”大个子吼叫着。小伙子只得又举刀砍下,但仍然很轻,像小孩子拍巴掌似的,落在大个子头上。
“你奶奶的,我砍你这个孬种!”大个子这回真急了,火了。他夺过石刀,一扬手,小伙子的脑袋开裂了,“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抬出去。换一个来!砍我的头,使劲!”大个子看了看面前的几个小伙子,又把头伸过去。
一个面色黝黑的小伙子擎起石刀,对准大个子的脑袋,狠狠砍下去,“咳”的一声,石刀伴着吼叫在大个子头上碰击了一下,发出一声脆响,大个子的脑袋并无损伤,石刀却碎了。
“嘿嘿,我要的就是这个劲,嘿嘿!”大个子笑了。他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细碎的石末“刷刷”地落下来,脑袋上现出一道白印子。几个小伙子都围拢过来,惊奇的眼睛里闪着敬畏的光。
“我这是铜头铜脑袋,奶奶的,你们相信吗?”大个子一边敲着自己的脑袋,一边向小伙子们炫耀。那大个子的脑袋也确乎不一般,砍斫声里竟有“嘤嘤”的金属音。铜头铜脑袋?莫非真是铜头铜脑袋?小伙子们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大个子,更加惊奇了。
神了,神了,一定是神灵给了他这副铜头铜脑袋,他也许就是神灵附体的兵战之神吧!
其实,大个子不是神,也不是神灵附体,甚至连气功都说不上。他的装束几乎跟别人一样,头戴盔胄,身披护甲,但甲胄的质地却不尽相同。小伙子们的甲胄是牛皮的,至多是犀牛皮的,而大个子的却是金属的,是红铜亦或青铜的。所以他说他是铜头铜脑袋,这话倒有几分实在,只不过全部落仅此一副铜甲胄罢了,别人哪里知道这其中的奥秘!
这高大汉子不是别人,正是远近闻名的少昊部落军侯蚩尤。蚩尤,憨痴之尤,用这里人的话说,就是“大憨子”。那还是在他小的时候,他们氏族的男孩子少,生下男孩子怕不好养活,怕让小鬼抓走了,为了哄骗阎王小鬼,就给孩子取上憨呀、痴呀、傻呀、呆呀、猫呀、狗呀之类的名字,以为这样就可以不遭劫难了。
蚩尤的名字就是这么叫起来的,是他的老族母给起的,如今已经叫了三十来年,还这么“蚩尤、蚩尤”的叫他。别看名字不济,却也颇有能耐,他不但不憨不痴,而且还坚强、果敢、勇猛、凶狠、狡猾、敏捷得很呢!
蚩尤在少昊部落中担当军侯管理军事,还是去年泰山封禅时轩辕大长荐举的呢!那时,蚩尤领着风伯、雨师几个壮汉,给封禅的队伍铺路开道,又是洒水,又是垫土,很得轩辕大长的好感。上泰山时,蚩尤又推车送轩辕到山腰,肩扛臂举登天门,甚至在出现险情时,还救了轩辕的命。于是封禅结束之后,轩辕把他力荐给少昊,让他佐助少昊。这就是后世书中所说的“命蚩尤于宇少昊”的由来。
当然,轩辕命他“于宇少昊”还另有原因,那就是因为少昊体弱多病,虽有军侯之名而无军事之实。关于少昊,外面都知道他是轩辕黄帝的儿子,成年以后,轩辕让他到自己部落中比较强悍的金天氏族接受锻炼。金天氏族送给他一个带金带天的好名称,但却没有给他一个强壮康健的体魄。
少昊,少昊,少的是雄武健壮的气质,多的是病疴缠身的隐疾,年纪轻轻,就整天离不开药物调养。为此事,在他出任穷桑部落酋长之后,轩辕大长又特别派了孙子颛顼前来佐助,一方面帮他处置一些“通天通地”的事务,一方面也让颛顼受到这里的熏陶和锻炼。只因颛顼不懂军事,所以才又举荐蚩尤担当少昊的军侯。
操练甲杖的校场就设在泗水旁边的一片空地上。这里是少昊部落的宫墟穷桑之郊。穷桑又名空桑,在泰山之南,大野泽之东,大彭之北,蒙山之西,是一片丰饶富足而又平坦通达的地方。校场在宫墟南边,离宫舍不足百丈,北端有一个土台,是指挥操练的阅台。只见蚩尤从队伍中走出来,三步两步跨上阅台,举起大手,向阅台旁边的毁手们挥了挥,鼓声顿时停息了,操练也立即停下来。
“我说伙计们,你们这是演练吗?一个个蔫头蔫脑的,没吃饱饭咋的?还是吃饱了撑的?这是演练打仗,懂吗?打仗!打仗就要动真家伙,要朝吃紧的地方砍!戳!这儿,这儿,还有这儿,不是这儿!”蛋尤指指自己的脑袋、心口窝、裤裆,又指指腚。“听明白没有?都给我下劲练。好,重新开始!”
鼓手又敲起鼓点子,千百名兵士一阵“呼儿咳呀”大叫,校场上又龙腾虎跃起来。蚩尤看见兵士们互相杀伐和攻守,脸上渐渐绽出笑容。他捏了捏自己的手指,骨节里“叭叭”一阵响声。
“哎,那边,说你呢!”蚩尤向校场西南角指了指。那里是校场边缘,一个兵士稍有懈怠,被他看见了。他很生气,想把那个兵士拉出来吊打一顿。怒火正待发作,忽听旁边有人小声叫了一声,“军侯!”蚩尤转身一看,是宫舍的传命。蚩尤问传命,“有事吗?”传命说,“酋长让我找你,说有事情商量。”
蚩尤不知宫舍发生了什么事情,连忙向旁边的两个大汉叫了一嗓子,“风伯,雨师,你们领着操练,要狠点,不听就揍,别让他们马虎了!”说完匆匆走了。
少昊从部落联盟会议一回来,就病倒了,整天咳嗽不止,躺在卧榻上。他很怕冷,入秋才一个来月,别人还是单衣单裤,至多外加一件兽皮坎肩,而他浑身上下里里外外裹了几张兽皮,还是浑身打哆嗦。看起来,病得不轻。
病榻旁边围满了人,有他的儿子般,侄儿颛顼,还有妻媵和医巫等人。看到少昊这副样子,他们又急又怕,一个个眼里汪着泪,却又不敢哭。哭是不吉的征象,他们不能哭。
“军侯怎还不来?”兽皮丛里,少昊两眼望着屋顶问。头不动,眼也不眨。
“叫去了。”少昊夫人趋步向前,回答说。
不一会,宫舍门外“腾腾”一阵脚步声,如同石砘子捣地。众人一听就知道蚩尤到了,连忙让开睡榻,躲到旁边去。
“酋长,我来了,今儿病好些了吗?”蚩尤一边急步向前,一边连声迭问,“还冷吗?还咳嗽吗?”
“好,好,好多了!”少昊略略欠了欠身子。谁知这一动,一说话,又勾起他的咳嗽,“吭,吭……”众人连忙将少昊按住,扶正,才住了咳。
“坐吧,坐下说。”少昊招呼蚩尤。
蚩尤在病榻前蹲下来。众人一见军侯蹲下,也跟着蹲下来。这里的人习惯于蹲,不习惯坐,特别是蚩尤,有席子也不坐。也许是因为他的故地,大野泽东乡地湿的缘故吧。“校场上他们还有长进吗?”少昊问。
“刚学演练,还没上路。”蚩尤答。
“好,慢慢弄吧。”少昊本不想问这些,他有别的事情,所以一两句说完,便立即转到别的事情上来,“有件事,不知你能腾出手去处置吗?”
“行。操练有风伯雨师他们,你说吧。”蚩尤倒也痛快。他知道少昊找他不是为操练上的事,他盯着少昊的脸。
“这事说起来气人,我本不想让你去办,可他们实在欺人太甚,我又病得要……吭,吭!”少昊话没说完,又咳嗽起来。头上立即冒出豆大一般的汗珠,眼泪也憋出来了,本来苍白清癯的脸上如今现出一片潮红。
他原来想说“他们欺人太甚,我又病得要死”的,可话到嘴边却又止住了。他怕那个“死”字,那是一个不祥的字眼,是一个令人生畏的忌讳。忌讳、恐惧、忧患、痛心、烦躁,又牵动了他的咳嗽,使他实在没有力气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下去。他不得不把眼睛转向秫秸隔墙后面,说,“泽滨大兄,你说说吧!”
蚩尤这才注意到隔墙后面还蹲着一个人。只见这人发髻高挽,满面皱纹,一脸苦丧相,听少昊叫他,这才挪动身子,吭吭哧哧地说起前些日子发生在大野泽滨的事情。
原来这大野泽是一片方圆百里的潮面,上通河济,河是大河,济是济水,上济水在炎帝部落的地面上,下济水在少昊部落的地盘上,夏秋水大,这里也算是一个纳水的地方了。泽西、泽南为炎帝部落所辖,泽北、泽东一带归少昊部落所有,这泽面呢,两边都想要,无奈部落联盟有“水归炎帝,土归少昊”的说法,所以就成了炎帝部落氏族的了。事情本来也就这样过去了,可是偏偏过不去。五天前,泽西人进泽捕鱼,又到泽南商墟以鱼换陶,正赶上泽东人在那里以陶换丝,一方强换,一方不干,两下里就动了手。打完也就完了吧,可是没完,泽西人夜里就扒了泽东大圩,一下子淹死泽滨东乡二三十口子……
“奶奶的,有这样的事!””蚩尤没等泽滨人说完,就脱口骂道。蚩尤也是泽滨东乡人,跟来人虽不是一个氏族,却也相去不远,说起来几代之前还有点亲缘关系。唇亡齿寒,同命相怜,他们能放水淹圩墟人,也能淹自己氏族的人。蚩尤火了,太阳穴上的青筋一阵狂跳。他实在蹲不住了,“腾”地站起来,又骂了一句,“看你这副熊样子,咋不早来报说?早干啥去了?”
那人摊开两手,也站起来说,“这不来了?”
“来有啥用?得跟龟孙子们干!这帮东西,专门仗着自己在水上游,欺负人,水到哪里,他们就欺负到哪里。水归他们,土归咱们,我看这下子好了,他们跟着水走,过两天连咱们穷桑宫墟也成他们的了。哼,这叫啥事!”蚩尤火冒三丈,暴跳如雷,说着说着又哭起来了,“这帮孬种,不会筑堤治水,只会决堤扒口子,要这样,咱们穷桑还不都泡在水里喂鱼了?呜呜!”
“别这样,我说,军侯,别……”少昊劝慰说。他从蚩尤话里话外,似乎感到有对轩辕大长的埋怨情绪,于是欠了欠身子,又说,“有些事,是大长爷在部落联盟里定下的,别扯远了,我看,你还是先去看看再说,怨仇宜解不宜结,别因这事结疙瘩,你看我又是这个样子,怎么办呢?咳……”少昊说着又咳嗽起来,接着又浑身发抖。少昊夫人慌忙给他掖紧兽皮,医巫们也赶紧送来药物。宫舍里一片忙乱。
见此情景,蚩尤连忙拉着泽滨来人出了宫舍,急急向泽滨墟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