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还要从五天前的商墟大市说起。
泽南商墟是一个远近闻名的大墟,地处炎帝部落东界,跟少昊部落相邻,部落之间的实物交易大多在这里进行,可以说这里,是中原由自然经济向商品经济发展的最初萌芽之地。当然这里所说的商品经济是最原始的状态,是以物易物的实物交换。同时,这种实物交易也不是一年到头都有,而是只在秋冬季节才有;也不是秋冬季节的每天都有,而是只在每月的月中几天才有;也不是这几天的整天都有,而是只在这几天的晌午前后才有。这是炎帝爷明令规定的,叫做“日中而市,日落而散”。
到这里进行实物交易的大致来自三个方向,物品也大致可以分为三类。有西边炎帝部落氏族本部的,他们的实物多半是丝麻和珠玉;有东边少昊部落来的,他们的实物主要是陶器,是黑陶,而不是彩陶;还有少数北边黄帝部落来的,他们的实物则一律都是兽皮和骨器。他们有的是昨天抵达这里的,有的今天午前才匆忙赶到。
以物易物,互通有无,是一门新的学问。因为出现不久,人们还不大懂得。对于他们来说,需要就是一切,只要是自己需要而自己又没有的,就换,多大代价都换,只要是自己不需要的,再好的东西也不要。至于等价不等价,他们从来不考虑。不能用现代人的眼光去衡量。
交易在一个十字交叉的市场进行。所谓市场,其实小得可怜,长不过二三十丈,宽不足十丈,然而那时却是很像样子的大市了。晌午时分,当太阳刚刚转到正南方向时,一声鼓响,市场顿时热闹起来。他们开始拍打自己的物件,敲击自己的器皿,“叭叭”的丝麻皮毛声,“铛铛”的陶盆陶罐声,“哗啦哗啦”的珠玉碰响声。他们大多不说话,也不吆喝,只来回地走动,不停地跺脚,看着别人的物件,也看着自己的物件。干嘛要说话和吆喝呢?都长着眼睛,你需要的你就换,不需要的就不换,用眼睛看就够了。但他们的心里是着急的,因为他们都不是专门的买卖人,也不是坐地户,他们需要赶在“日中而市”的时间内把东西换好,错过时间到“日落而散”的时候就麻烦了。
一个身背丝麻的人凑到一个陶器摊子跟前,扔下一束丝,掂起一个陶釜,又放下了。陶釜的主人说话了,“这釜好着呢,是大黑陶,乌金一般亮不说,掉在地上都摔不破,比你们那里的彩陶结实多了!”陶釜的主人也看上丝主人的丝了,而丝主人却在犹豫,只有在这时他们才说话,才赞美自己的物品。丝主人听见陶主人将黑陶和彩陶的优劣讲述得如此透彻,相信了,于是他们的交易做成了。同样,旁边的兽皮和陶器,丝麻和兽皮的交易也在进行着,不一会儿,有的拿着换取的物件而欣喜,有的因没有成交而沮丧,但毕竟是成交的多,不成的少。
“鲜货来了,鲜货来了!”随着喊叫声,过来一个背着鱼篓的壮小伙子,跟在小伙子后面的是几个手持篙竿的人,好像他们是一伙儿的。这种大喊大叫交易换货的情况是极少的,特别是这种以鲜货上市的情况就更少了,然而今天却出现了。
小伙子来到陶摊跟前,二话没说,从篓子里抓出几条鱼,扔在陶盆里,摸起一个陶釜就走。“别走,别走!”陶主人不干了。
“咋?不换?你不吃鱼?”小伙子瞪着眼睛说。
“不换,我不吃鱼。”其实他不但吃鱼,而且还嗜鱼如命,只不过他们那里有鱼罢了。另外,看见小伙子那副样子,他也有气。
“不吃鱼好办,我把鱼端走。”小伙子扔下陶瓷,端起放鱼的陶盆要走。
陶主人一把拉住小伙子,“放下我的盆再走!”一个拉,一个挣,陶盆掉在地上,摔碎了。
陶主人挥起拳头要打小伙子。小伙子的同伙围过来,“怎么要动手吗?动手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陶主人气得直翻白眼,“什么地方?你说这是什么地方?有水是你们的地方,没水是我们的地方。”口角渐渐接触到事情的症结所在。
“没水是你们的地方?这是我们的地方!我问你,你到我们这地方干啥来了?你的陶不换,你干啥来了?”小伙子挥动着拳头。
“什么也不干,就来了。”
“来了就不行!”小伙子抓起陶釜,向一片陶盆陶罐砸去。于是陶釜破了,陶盆碎了,陶罐烂了。小伙子还觉不解气,又抬脚向陶翠、陶鬲、陶篮、陶盂、陶豆、陶尊、陶壶、陶盉又踢又踩,壮小子变成了野小子,精美的器皿变成了残陶碎片......
“揍野小子,揍!”所有的陶主人都不干了,所有来以物易物的物主人也不干了,有抡拳的,有举棍的,有掷陶片的......
小伙子的同伙们一看自己的弟兄挨了打,也挥动篙竿、鱼叉、鱼虾,一时间,棍棒篙竿齐舞,陶片鱼虾横飞,也不知谁打了谁,谁被谁打了。
“你们等着,咱下回见了再说。”一边的人说。
“等着就等着,有种的到我泽滨东乡去,别在这里说硬话。”另一边的人说。
“好,你等着瞧!”
这一带地方有个习惯,白天干活,要吃干的,有饼有饭,晚上不干活,只吃稀的,所以吃晚饭不叫吃晚饭,而叫“喝黑汤”。这也许是当时生产力低下,收获的粮食少,不够吃,而鱼虾又不能完全当饭吃,只好把晚饭改成喝汤的缘故吧!然而今天晚上却不同,都吃胀了。
喝罢黑汤,大野泽水面上,一溜四五条小船由西向东驶去。船上,或伏或坐地挤满了二十多个青壮男子。透着皎洁的月光和水面的反射,可以看见他们之中,有几个是白天在泽南商城打架的人。
小船在水面上划行,不久便进入到湖泽东边的一片苇丛之中。苇丛很深,很密,像两道密不透风的墙,船在里面穿行很是吃力。船上的人一个个都冒了汗,他们轮流划桨,不划桨的时候也不闲着,用手抓前边的芦苇,以此带动小船行进。他们一律缄默不语,跟做贼似的,悄悄地偷偷地向东圩接近,靠拢……
“咚!”船头撞在圩堤上,他们立即伏在船上不动,两眼盯着圩岸。月光下,圩岸上的巡夜人清晰可辨,一共两个人,时而并排,时而一前一后地走着。“梆,梆梆,梆”是木梆子在报平安的声音,它描述着和平宁静的夜晚。
人影儿由远而近,梆子声也由小变大。“他们说‘等着瞧吧’,不知他们要干什么?他们敢来吗?”一个巡夜人的声音。“这帮野种难说,也许是吓唬咱们!”另一个巡夜人说。他一会儿肯定,一会儿否定。他们边走边说,梆子声由强变弱,人影儿也由清晰变得模糊……
船上的人早已按捺不住了,特别是当他们听到那两人一声一声地骂他们是“野种”的时候,他们简直要立即冲上去,将两个杂种刀砍斧剁,碎尸万段。但是没有,他们有他们的目标。
“该动手了!”白天在泽南商墟打架的小伙子催促领头的壮汉说。壮汉约估着巡夜人一时返不回来,连忙向身后挥了挥手,于是船上的人立即提上石镢、石铲、木耒、木耜,轻手轻脚跳上圩堤。这是一段筑垒比较薄弱的圩堤,宽不过一丈,堤顶离水面不足五尺。他们立即下手,刨的刨,铲的铲,飞耒走耜,挥镢扬铲,不到半个时辰,堤坝就出现了一道足有半丈来深的大沟,如刀切斧剁的一般。一般不大不小的水流立即灌进深沟。他们要决堤放水,以水复仇,杀死更多的泽滨东乡人!
人之初,究竟是性善还是性恶?这个在儒家内部争论了千百年的问题谁又能说得清呢。大约在人们平静地生活时,他们的心地是善良的,他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他们或在地里刨食吃,或在水里捞食吃,和睦相处;他们有时也表现出暴怒和凶残,但那是在跟兽类和自然界的拼搏上。对于他们来说,那是异类。可现在是对待同类上,他们被同类所激怒,又用凶残和歹毒的手段对付自己的同类,而且超过对付异类的手段。他们是性善还是性恶?人啊,从一开始就这么难以琢磨,简直是个怪物!
“哼,这回看鳖孙子还敢说‘土归他们’?”
“兴他们围泽占地,就兴咱们破堤放水!”
“嘘,小声点!”
于是,他们又一阵缄默,将水沟挖深拓宽。筑圩垒坝是艰难的,而破坏它却异常简单,特别是对于胸中填满仇恨的人们。他们什么也不顾及,哪儿容易就在哪儿动手。沟已经很深很宽了,水已经很猛很大了。水,像出栏的羊群一般,拥挤着,碰撞着,向堤坝下面滚动,向泽滨村墟奔跑,向简陋的村舍冲击,向熟睡而做着好梦的人们扑去......
“梆,梆梆,梆”梆子声又过来了。不久又听到巡夜人的说话声。“什么声音?你听!”一个说。“不好,是放水……”另一个话没说完,就跑向出事的堤段。于是他们的梆子声变成了号角声,“呜,呜呜,呜呜呜呜——”在他们的信号中,梆子报平安,号角报灾祸。
号角声越过夜空,飞进村墟,招呼着熟睡的人们。听见号角声,人们都起来了,慌乱中,他们找不着猪油灯,只好摸黑穿衣裳,不是你穿了我的衣褂,就是我穿了你的裤子,你拉我扯,一片混乱。
“出了什么事儿?”他们猜测着。但当跳下榻铺时,他们立即什么都明白了,水,大水,铺天盖地的大水已经灌进村墟,冲入村舍!
“可不得了啦,快,快!把孩子抱过去,把老人抬出去,把……”
“咳,你咋还顾东西?东西顶啥用?人,把人先弄出去!”黑暗中有人吆喝。
哗啦啦,哗啦啦,屋舍内外,一片水响。
“快上大堤!快到圩上去!带上铲……”村墟里有人蹬着水在喊。于是人们从各屋各舍里跑出来,抓起放在门旁的石铲、木耒、向圩堤奔去,向决口的地方奔去。
圩堤上已经来了一些人。他们一边搬土填沟,一边骂骂咧咧,“奶奶的,白天还好好的,咋就漏水了呢?”
“说的也是,巡夜的人在干啥?”他们互相埋怨着,打探着。而当他们看见沟口两旁都是刚刚翻出的新土时,他们明白了,“混蛋,有人决堤扒口子!”他们抬眼向泽面望去,四五只小船正影影绰绰向西划去。事情如同明镜儿一般,是泽西人干的!
“这帮孬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