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话时,蔡鞗再次掀起车帘。
他想瞧瞧这现实中的东京城,与那书本上是否相同。
这是一座由三重城墙围成的四方城,由外到内分为外城、内城以及宫城。
茂德园位处内城,紧临宫城而建,与东华门只有几十步路程。
而蔡京的府邸名为西园,于外城西南角,这一东一西,得穿过大半个东京城。
马车沿着东华门街往东走,走出一小段,右转入了高头街。
许是一夜大雪之故,街道两旁仍旧房门紧闭。
门关着,窗户倒是留了缝。
蔡鞗仰首而视,遂见其后有人。
或是落单,或三五成群挤在一处。
偶尔听到有人议论,又很快安静下来。
有人与他四目相对,目光显得很平静。
没有一丝欢喜,亦没有愤怒、憎恨。
这和他想象中完全不同,没有人伫街围观,也没有小孩在马车后面嬉闹追逐。
难道是因为此乃帝姬出行,所以不敢造次?
疑惑中,马车出了高头街,行至一处十字街口。
前方酒楼外“潘楼”二字尤为醒目。
这便是他昨夜醉酒之地。
“怎得,莫不是舍不掉那滋味?”赵福金忽然开口。
“什么滋味?”
“你道是何种滋味…”说话时,她的眼神颇为古怪。
“你命人跟踪我?”
“既已知晓,何不坦诚相告?”
“坦诚什么?”
“诚如你昨夜去了何处?”
“你不是知道了吗,一直在这酒楼里饮酒。”
“只是饮酒?”
蔡鞗恍然,
“…也还鸣了琴,听了曲。”
“堂堂驸马都尉,岂可到此落俗之地?”
听她义正言辞,以为是要开始说教,哪知忽又变了调,
“改日去那矾楼,那里的女娘才叫双全,我爹爹亦是常往。”
“……”
‘所以你只是想说这地方档次不够,配不上我的身份?’
蔡鞗可不会白痴的以为,对方真想让他去那矾楼。
这事儿必须就此打住。
“这马车着实慢了些,是否没给马儿食料?”
“有这白亮眼的许多,能走便已不错了。”
白亮眼?
文人、贵女大多喜爱冰雪,咏其洁白,赞其静雅。
像她这般满脸嫌弃的倒是少见。
蔡鞗一时兴起,道:“方才提到听曲,不如我给唱个曲怎样?”
“你…唱曲与我?”
男子唱曲虽也盛行,总归落了下乘。
可她眼底透着亮光,像在期待着某些好笑而又有趣的事。
她说:“你且唱来!”
“好,让我想想…”
以往那些流行歌曲肯定不行,对她来说太过超前,得唱个她能接受的。
“有了!你且听来…”
明月几时有,
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
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
高处不胜寒...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一首水调歌头,他用歌声唱出,语调轻柔,似娇还怨。
赵福金听得痴了,忘了心中原本打算。
这首词她是知晓的,可从未听过如此新奇的唱法。
本欲借机嘲笑他一番,这会儿却道:“如此奇特的调儿,你与何处习来?”
“梦中与那仙人所学。”
“净说浑话”
回味一阵,又道:“再与我唱。”
蔡鞗唱了两遍,忽觉肩上一沉。
“……”
原来是睡着了,也不知梦到什么,脸上且带着浅浅的笑容。
他轻轻地为其取下花钗冠,身子往后靠于马车,尽量令她睡得舒适一些。
目光再次投向车外,心思却已飞了很远。
原本他是不相信一见钟情的,在那网红脸千篇一律,有钱人终成眷属的年代。
但有如此娇巧女子为伴,哪家男儿能不动心?
身为公主名为帝姬,却没有属于公主的跋扈与蛮横,如此有趣的灵魂实属难得。
若能不心动,定是身有残缺之人。
要么就是缺心眼儿!
蔡鞗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了,忽然觉得这样的生活若能一直持续倒也不错。
可能持续吗?
史记中靖康之难将至,天大的耻辱就该降临了。
野史上“谷道破裂”几个字,莫说是现在,就算当初见到,也是气得双拳紧握,愤愤难平。
这是那宫中怂货,是六贼,是那些只会吟词作对的士大夫们造下的孽,凭什么让这些女子来扛?
又凭什么让天下万民来承受这分屈辱?
念及至此,脸上的笑容消失,目光逐渐坚定。
他似乎明白了,老天爷让他来此一遭的用意。
再活一世,不求万世功名,但求念头通达,无愧于心。
他努力调整情绪,让自己平静下来。
无脑愤青是改变不了命运的,一切还得细细图之。
“茂德帝姬携驸马都尉到!”
唱礼声响起,马车徐徐而停。
“五娘子,相公府到了。”
女官在车帘外低语,赵福金疲惫睁眼。
“哦,下车…花钗呢?”
蔡鞗将身旁花钗冠递与她,见她困意难掩,伸手为她轻揉神庭。
赵福金眼中闪过一丝不自然,垂首整装。
二人去掉肩上狐裘,相持下了马车。
但见府邸门前站满了人,
“草民向帝姬道喜,向驸马都尉道喜”
“下官向帝姬道喜,向驸马都尉道喜”
“……”
道喜恭维声不断,多是些官员亲眷,豪门士子。
至于那些自称草民的,想来是刻意安排,以示与民同乐。
此番礼仪尚未完成,女官走在侧前方,指引着二人向前。
前方众人自觉让出道来。
府邸挂名西园,从门外倒也看不出有多豪华。
一入院,顿觉另一个天地。
府外天寒地冻,府内如沐阳春。
院中每隔十来步便有一个炭盆,炭盆间各摆桌、案。
酒香浓郁,菜香绕鼻。
院内满座,晃眼不下百人。
更有歌姬名妓抚箫执琴,相侍于侧。
昨日婚宴,今日也还宴请了这么多人,看来他那便宜老爹确实很高兴。
众人纷纷起身,着手行礼。
“帝姬”
“给蔡郎君道喜”
目光扫视,且见有谄媚、有恭维;有不屑,也有鄙夷。
甚至在几道目光中见到了妒忌和恨意。
无论是谁,蔡鞗始终保持脸色不变,微笑回应。
想在与士大夫共天下的朝代搞事情,首先得做到一点:喜怒不形于色。
蔡京大腹便便,虽已年迈倒也精神。他盛装站在堂前,望着儿、媳走来,笑得胡须油亮,一脸纵横。
蔡鞗按下心中厌弃,正身上前执礼。
待帝姬行过舅姑礼,酒宴正式开始。
俩人虽不住在这府中,也还在此备有婚房。
新妇自是回房卸妆更衣,新郎还得留下来敬酒。
好一番奉承过后,这才得空坐下歇歇。
环视可见,盆景山石全都被挪到了墙檐处。
头顶红绸纵横交错,绸带上彩灯满挂,犹自未灭。
前堂共有七间,除了正堂还有六间偏厅,各挂墨宝名画,雕檐刻凤、金染朱漆。
此番男子于院中入座,女眷则占满六个偏厅,以其身位、年龄不同,各自分坐。
困意席卷,蔡鞗收回目光,唤侍女拿来温碗,为自己温上一壶清酒。
“你可曾听闻?这姓蔡的昨夜羞愤离府,彻夜未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