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臣争到这个程度,皇帝仍然在犹豫杀不杀李广,哪怕占卜的结果都有了。
说明,弘治其实不单单是信任李广,而是想着李广掌握的所谓的‘奇方秘术’。
所以李广其实很难死。
只是人不是上帝视角,他看不到这一点。
但他现在已难逃一死,而这理由,竟是他自己说出来的。
说实在话,朱厚照大约也猜得到,长庆有可能是知道李广的所有事的。
但他有活着的机会。
因为哪怕他到处去说,整天在紫禁城广播:太子言而无信,敲了李广的银子,原来答应了救人,现在又不救了。
即使这样,这事儿也不会有人相信的。
太子缺银子吗?
即便缺,当皇上皇后不存在嘛?
我大明朝堂堂储君,问你一个太监要银子?
脑子坏了吧!
这是一。
二,他不能这样说。
说了就会死。
就像李广现在这样。
当着弘治皇帝的面,在朝中重臣都在的时候,往太子脸上泼脏水?这和往皇帝的脸上泼脏水有什么不一样?!
古人是特别讲究上位者的‘德行’的。
所谓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太子就是德行就问题,太子地位的正统性就有问题。
譬如造反、废后、废太子,怎么样诏书上都会挂上一个罪名:无德。
所以讲这样的话你想干什么?弘治皇帝会怎么想?
不要说弘治,就是康熙那种一窝儿子的,那也要杀你。
如果你说的是假的,那就是你有问题,你该死!
所以皇帝听了李广那句话,听到一半脸色就开始陡然大变,他‘啪’的一下狠狠拍了桌子,怒不可遏的破口大骂:“李广!你大胆!!朕看你是给下了降头!一个狗奴才也敢攀咬朕的太子!真当朕斩不了你吗?!”
其实李广不是下降头,
他是生死时刻慌张了,就是老实的把实话说了出来,不说太子不救他,他觉得自己也是死。主要是给人耍了,他接受不了!
直至回神的那一刻,他的心像是跳空了一拍!
太子问他要钱?这么离谱的事情,在没有丝毫证据的时候说了出来,那不就是自寻死路?!
朱厚照则垂着眼眉也不说话,心里在想,人做事果然还是最怕亏心:当初,就是你这老家伙一直说钱给的要隐秘,给了之后要有理由。
这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还是你自己的功劳。
不过,
其实他有证据也是死,死得更惨、更快。
因为皇上是要护着太子的。
譬如……如果长庆时候去向皇帝告密,皇帝会去追究太子?不,皇帝会杀人,帮助太子掩盖。
这里是紫禁城,
这里有令人上瘾的权利,令人迷醉的财富,如果这里温暖和睦,那除非共产主义已经到了。
“皇爷饶命!奴婢失言了!奴婢刚刚……刚刚是说,殿下素有仁厚之德,奴婢求殿下,求殿下……也求陛下……”李广是真的慌了,一句话说得颠三倒四的。
“来人!把这个狗奴才给我带下去!”皇帝听着更来气,
“是!”
这时候,谢迁看皇上竟然没有说出什么含有‘杀人’的旨意,有些急,想要趁热打铁。
不过他刚要抬头,被李东阳给按住了。
接着谢迁就看到李阁老很轻微的摇了下头。
在李东阳看来,李广说出那句话,必死无疑。
陛下是什么性格的人?
也许在很多方面都软弱,但在事关太子殿下的事上则不同,
可还记得那一封东宫出阁讲学疏?
果然,
弘治皇帝气完之后就开始无限的痛心,“朕,知道李广品德有亏,但他修道有术,此类奇人又万般难寻,于是想着只要朕时时看着,及时制止,总不至于酿出大祸。却不想朕的一番良苦用心养出了这么个尊卑不分、狼心狗肺的东西!今日,竟敢当众胡言乱语!诽谤太子!其背后的用心险恶之极!太子的品行,内外皆知!”
王鏊选择在这个时候说话,“陛下息怒!此等小人亦不值得陛下为其动怒。臣,自升任詹事府少詹事以来,每入东宫,太子殿下皆备好疑问之处,令臣一一详解,圣人之学日进一分!其求知之切,求学之真,早已令臣折服!每次进学时,殿下必以礼相待,以诚发问,实是我大明的贤明太子!太子之德如日月光辉,绝非一个小人三言两语就可污蔑的!”
朱厚照在这个时候也选择谦虚一下,“王先生过誉了。”
“嗯。你王鏊王济之的话,从来也没有假的。”弘治皇帝听了这话,顺了顺心气,对王鏊也升起了一份“君臣默契”之感。
这个时候就需要一个品德上让人信得过的人来说这种话。
此话一出,
从里到外的大臣不仅没有信李广的胡言乱语,反而更加群情激奋。
“我大明太子贤德无双!李广竟然语出狂悖!当真可恶之极!”
“陛下,请杀此贼!”
……
到这个程度,不杀李广,则难安上天之心;不杀李广,则群臣之怒难解;不杀李广,则太子之德不正!
皇帝上哪里再能找一个不杀的理由?
于是金口即开,“传旨,赐他三尺白绫!”
圣旨既下,在场众人全都跪了下来,包括朱厚照在内。
“陛下圣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
……
在其他臣子都退去的时候,朱厚照留在了乾清宫的暖阁里。
他知道皇帝的心里不会很开心,
其实他心里想说,不止李广呢父皇,
远的不说,关系比较近的,
还有那些不断要求更多土地、盐引的藩王,
还有张家那边,鹤龄、延龄这两个仗着皇亲国戚的身份,把紫禁城当做菜市场随意进出的诨人。
皇帝,真不是一个好干的活儿。
“萧敬,你跟着去吧。”皇帝说是打发了这个老太监,实际上是派身边人去搜一搜,看看李广的家里有没有藏着什么“秘法”。
“父皇,李广这样的人不值得父皇为之神思哀伤的。”
皇帝握了握儿子的说,“也许……真的是父皇信错了人。”
朱厚照无言,他总不能说,您老才反应过来吧。
宫外。
阁老、部臣全都得胜而归,众人寒暄,各自回家。
谢迁去找上了李东阳。
这一次他们也算是并肩作战了,如今战果不错,自然心情尚可。
但李东阳看谢迁那张蠢蠢欲动的嘴,还这么一路跟着到了这样无人的角落,就猜到了来意,“于乔又想找人说话?这次要说什么?”
他们两位是很互信的。
谢迁也不瞒他,“李广这个人,大奸非假,但却不是愚蠢之徒,他最后说出那样的话实在匪夷所思……”
在他看来,如果确实未有其事,李广难道傻掉了要往太子身上攀咬?
所以其实答案呼之欲出。
李东阳面色不动,既不肯定,也不否定,语重心长的感叹,“咱们这么多人说不动,事涉殿下便立即要了他的命。于乔,人,难得糊涂啊。”
就是这种事你去细究他干什么?翻出逼死李广的人,然后查到根儿上,再然后呢?请陛下主持公道?
什么叫谋国?
这个词的含义很深很深。
“原先我还以为是杨廷和,但此时杨廷和已人在青州……”谢迁的心中,皇太子的形象渐渐开始变得深刻。
他们当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也不敢、不想知道,但看结果就知道是李广在太子面前棋差一着。
可李广岂是无名之辈?
“也难怪,那傲气十足王济之都说,一代圣君。”
李东阳留下此句,扬长而去。
这件事也就此打住。
后世人在读史时大概也只知道弘治十年冬,群臣奏请皇帝诛杀李广,皇太子助之。却无法得知,藏在这背后的阴谋算计。
而这个大明太子,则让弘治年间的朝堂更加精彩,也更加让人期待未来。
到时新皇登基,大明的‘下一章节’又会是什么样的演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