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兰摊开手掌,将那枚胸针往前送了送。
对方没犹豫,准备从罗兰手里拿走胸针——可就在手指碰到手掌的时候,罗兰突然抬起另一只手,死死攥住女人的手腕,把她向自己的方向拉了过来!
蜜糖色的眼睛停止了流淌,他看向的是虚无,脸上飘起了一层寒霜。
不出意外,刀刃再次贴在了他的脖子上。
“我要警告你。”
然而利刃并不能让面容冷峻的少年多出一丝恐惧。
他的视线擦着女人的脸蛋看向某个地方,却让她感到自己被一条冻硬的冰刀砍伤了般:“你可以臆想书本里一切的故事:复杂的家族,床枕间的阴私,怪癖好——但有一件事我希望你明白:我虽然是个瞎子,但仆人并不瞎。”
“倘若你愚弄我…”
女人没说话,被攥住的胳膊抖了几下。
罗兰下意识松开手,对方便立刻抽走了手臂。
不仅如此,她整个人都像一只灵巧的小鸟,迅速向后飘着远离了罗兰。
“…你真是我见过最无礼的有钱人了!”
女人模糊不清地嘟囔了几句,又遥遥道:
“柯林斯家的怪胎,你这样古怪叛逆的…我又不是没听说过…你打听吧,我在这一片可是最有信誉的…”
罗兰点点头:“…的窃贼?”
“怎么,你也认为我是男人唆使的?”
罗兰想象说出这话的女人,大概此时像一只呲牙咧嘴的猫。他沉吟片刻,眨了下眼,声音越来越小:“我猜,钻进那扇窄窗的,应该是位灵巧的女士…对吗?”
女人微微瞪大了眼睛,似乎在分辨真假,半天没说出一句话,
片刻后,那柄匕首在她灵巧手指间跳跃了几下,消失在袖口里。
“怪胎。”
她得出结论,心情好了些。
“柯林斯家的怪胎。”她哼了一声,重新上前,仿佛小鸟啄食一般从罗兰手里叼走了那枚胸针。
拿得飞快。
“这就是定金了,漂亮脸。”她说,胸针在巴掌里抛上落下的,“我可不管你是不是开玩笑,你打听吧,要是骗了我可没个好下场。明天落日,我会派人到柯林斯家的后院——嗨呀,你不知道什么时候是落日,对吧?”
声音有些幸灾乐祸。
罗兰:……
很明显。
这位女窃贼早晚会因为嘴被逮住。
“晚餐后,女士。”
“别叫我女士,我叫萝丝。”她咯咯咯地笑起来,拿回胸针后心情变得十分愉悦:“晚餐后,我会安排人在附近转转——你先扔一块石子出来,我会把伱要的东西准备好的,漂亮脸。”
“我叫罗兰。明日晚餐后,我会等你,萝丝。”
“很好,漂亮脸。”
“我叫罗兰。”
“是吗,漂亮脸。”
…………
……
罗兰不知道把希望寄托于一个窃贼到底是不是正确的选择——当然,他是個瞎子,他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
总不能真去砸珠宝店的窗户?
回到家后,他把这件事告诉了妮娜。
“如果东西有问题,仪式就无法开始。”
“我们还有时间。”妮娜回答的很冷静:“如果她骗了你,明天,明天你就离开。”
她已经虚弱到无法自己抬头了。
那些向外流脓的疮,终究爬上了她的脸。
“…我很快就会变成一个活着的脓茧,幸亏你是个瞎子,省的恶心你了。”
“真可惜您不是个哑巴。”
“如果我是个哑巴,你听得到那么多有趣的故事?”妮娜大笑,从嘴里咳出血痰。罗兰帮她擦拭的时候,只消轻轻一碰,就能把她的牙齿撞下来——嘴里也长满脓疮了。
“计划通,我们得做两手准备。你,你知道该怎么去马车站,对吧?”
这一次…
罗兰没再拒绝。
即使他是个瞎子,都能察觉到,妮娜活不久了。
留在这里,他的下场很难说。
完成妮娜所谓的仪式,最后的愿望…
这就是他能做的全部了。
他也该走了。
也许都来不及和雅姆告别。
“总有人知道的。”罗兰还不至于在最熟悉的地方找不到路。
“我头顶有一副装饰画,卖掉的钱足够你到下一个镇子——但你要小心一点,别被当成窃贼。要学一点手艺,好好活下去…”
罗兰漫不经心地回她,说自己只会一些粗浅的缝纫技巧,而这也需要人帮忙才行。
“你不会按摩吗?”
“…妮娜小姐,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没有什么时候是不能开玩笑的。”妮娜每说一句话,嗓子里就积满了痰,“今天给你讲最后一个故事…”
“您应该休息。”
“我死了有的是时间休息。”她不耐烦的催促起来,让罗兰坐下,靠到她的床边。
于是,遮住神秘世界的彩虹幕布,再次被沙哑的声音缓缓拉开。
‘在很久之前。’
‘有一家人,住在地板下。’
罗兰不知道群星的色彩。
他想象着,如果自己躺在摸起来毛绒绒的草毯上,枕着手臂,任由星光和晚风吹拂在脸上是什么样的滋味。
被风摇动的草声,一定比雅姆说的剧院里的歌声要动听的多。
“你很快就能感受到了。”
妮娜没缘由的莫名说道,却不回答罗兰的疑问。
故事很短,但情感丰富。
令人说不上来的伤感。
‘那小小人儿,乘着溪流而下…’
罗兰说他还是觉得住在壁炉上然后家里失火的那家小人更有趣。
在火焰中尖叫的小人。
妮娜没憋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罗兰缓缓探身,给她擦拭喷出来的脓水。
“…我想家了。”
妮娜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
家。
“这里不是您的家。”
“当然不是…”她的声音变得愈发缥缈:“我不是柯林斯家的女儿,我啊,我来自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远极了。”
“我想妈妈,想妈妈了。”
“我…”
“我想妈妈…”
她一声声低喊着母亲,让罗兰仿佛回到了半年前的那个夜晚。
他的朋友,丹尼尔死的那晚。
四处漏风的屋子里,男孩就躺在雅姆怀中,一声声念着‘妈妈’。
他的眼睛被烧的看不见东西,两只胳膊却依然有劲,死死搂着雅姆。
那一夜,罗兰听了太多声‘妈妈’。
雅姆兜里的‘希望’买不到任何东西,当然也买不到妈妈——女士常说,人之所以难过,是因为得到后又失去了。
可罗兰并不这么认为。
他从没‘得到’过妈妈。
却依然能感觉到悲伤和痛苦。
“睡吧,妮娜,我的姐姐。”
罗兰抱着腿蜷在床头,下巴枕着膝盖。
黑暗中,深金色的眸子渐渐暗了下去。
“睡吧。”他说。
他想起妮娜无聊时常哼的那首歌。
于是,他从记忆中读它,磕磕绊绊地轻哼了起来。
‘星星不说话…’
歌谣在闷臭的房间里转了一阵,从门缝钻了出去。到走廊,到窗外同月光一起。
它头也不回的去冒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