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平安只是喝下一杯酒,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什么屁大侠,爱谁当谁当。你真以为大侠都是为国为民,一身正气的?”
杨化义继续开口说道。
“身处这样的环境下,一身正气,只有死路一条。”
“能说上一句,问心无愧,就足够了。”
“但我问心有愧啊!”杨化义用力捶着他的胸膛,“为什么我做的事情,报应却落在了她的身上,她是无辜的!”
“为什么!我常常会想,如果让我回到年轻时,我还是会义无反顾杀上盗匪山寨,但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再与她相爱。”
“我多想回到过去,送她回家后,在她问出那一句,大侠,要不要留下来休息,你身上还在流血时,我不点头答应,而是转身就走。”
“这样做,会不会一切就都不一样了。不管我的情况如何,她都会有更好的明天,不会变成痴傻,害怕一切。”
杨化义就着泪水饮下一杯酒。
“偶然有一天,我发现清晨舞剑时,她不会害怕,而是会安静坐在旁边,脸上带着笑容。”
“就像是最初相遇那样。”
“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所以我每天清晨都会给她舞剑,那是她最开心的时光,也是我最开心的时光。”
“我原本也嗜酒如命,只是有一晚应酬多喝了几杯,第二天未能起来,她就坐在那里,一直哭,一直哭。”
“怎么都哄不好。”
“从那天开始,我就把酒戒了。”
“没有什么比让她笑重要。”
“可我是自私的,我不忍心看她老去,我不想看她日渐消瘦,我想永远看见她笑,就坐在那里,一句话不说都好。”
“所以我每天都会运功给她调理身体,这样的行为导致我气血亏损,身体每况愈下,但在我看来,只要她还好,就一切值得。”
“只是从几年前开始,我发现自己舞不动那百斤剑,换成其他的剑,她虽然看着,但脸上没有笑容。”
“她痴傻,只能记住我手持那把剑的身姿。所以我找到五里城一家有名的铸造坊,每年打造相同大小,相同外形的巨剑。”
“直到今年,已经只能背得起这四十斤。”
“当然,这是最后一次了。”杨化义抬头看向远方,“一个月前,她在夜晚熟睡后,没能再起来。”
“我原以为自己会抱着她痛哭一整天,可却一滴泪没落下。”
“这样的结果,对她来说,其实是最好的吧。”
“她不用再受苦,每天以泪洗面,我也不用再装模作样。只是我很担心她在那漆黑的坟里会害怕,所以,我忙完这最后的事情,也会进去陪她。”
“听说在那个世界,人是不会累的,我可以一直给她舞剑,一直看她笑。从此以后,我的世界,每天都是清晨,每天都与她在一起。”
“我犯下的错,永生永世偿还!”
杨化义虽泪流满面,但嘴角依旧挂着笑容。
他很不幸,后半生的记忆只有清晨。
他又是幸福的,短短的清晨,用了半生才走完。
“侄儿,你现在理解,为何你师傅会将那座坟墓封起来,谁都没有告诉了吧。”
“人啊,若是只有自己,做事就会不顾后果,反正可以拍拍屁股走人。可一旦心中有了惦记,就会畏手畏脚。你再厉害,刀架在你挚爱人身上,你也只能跪下。”
“哪怕你明知道跪下也不会改变结果,但你依旧寄托在那一丝虚无缥缈的企盼上。”
“你师傅当年不仅仅是舍不得你们三个,他也知道,跟随那女子离去,她就会身处危险之中。”
“你师傅领悟了这些道理,并且未陷入太深,才能中途退出。”
“而伱呢,在见到飞花门的那两个人后,心里又会怎么想,你又会怎么做。”
许平安低着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先前,有人冒死从皇宫内传递出情报,监察寮下令追杀,恰巧被飞花门救下。为了将此情报送出,飞花门付出了灭门的代价。”
“上百条鲜活的生命,不顾一切,用血肉堆出来一条路。”
“她们俩个信任我,夜闯家中。我又怎么可能不管不顾。我怕,我怕因为我的拒绝,让这世上又多了两個惨死的人。”
“我怕因为我的拒绝,寒了那些仍在努力追寻人的心。”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杆秤,用来评判一切的不公。”
“只是有的人将这杆秤拿出来示人,有的则是深藏心里。”
“其实没有人是大侠,又或者,人人都是。”
“侄儿,你如何看待这世道?”
实际上,许平安仍未能没明白杨化义说这些话的意思。
原以为他来会试探自己的口风,毕竟朝廷要犯都躲在巨剑门的地下密室中,万一许平安去报官之类的,岂不是要坏事。
但现在,好像又没那么简单。
好像是种了一颗种子,会在将来某一天生根发芽。
“前辈,其实,我对朝廷不怎么关注,我只在~”
“哈哈哈。”杨化义突然笑起来,“侄儿啊,我问的是这世道,你却回答我朝廷。”
“可以,可以啊,哈哈哈。”杨化义喝了一杯酒,“监察寮权势滔天,宦官独揽大权。这样下去总有一天要世道要变,侄儿,若是到了那一天,你又该如何做?”
许平安叹了口气,杨化义问了好多问题,根本就回答不上来。
而且实际上杨化义也不在乎他如何回答,是否会回答。
“能在这好好喝上几杯,属实是人生快事。只是我不能喝太多,接下来还有事情要去做。过了这个月,我就可以下去陪老婆子喽,其实,死亡一点都不可怕。人啊,活着太累!今天就到这里吧,我要回去了。”
“前辈,我送您。”许平安将巨剑捆在自己背上,搀扶起杨化义。
这个状态肯定不放心让他自己回去,万一在路上摔了呢。
“也好,就不要骑马了,我的腰受不了。”
“风铃,你在家待着!”
许平安交代一句,右手搀着杨化义,左手牵着马离开门派。
“伯父,那俩人不能常在地下待着,会生病的。”
“没办法,巨剑门是个大型门派,我无法保证全员一条心,这件事只有我知道。我准备在庆典结束后将她俩转移走。”
“昊天兄也不知道么?”
“他知道又有什么用,只会徒增烦恼,就像你现在这样。不过侄儿说得对,总住在地下不好,要不,让她俩从你这边没事出来晒晒太阳?”
许平安又不知道如何回答了。
“你啊,比你师傅还要小心,这样很好。平安师侄,我有一件事想求你。”
“前辈言重,您请讲。”
“若是有一天,杨昊天也遇到和我相同的情况,我希望你能帮帮他,我这一生,不想让他也经历一遍。虽是我的养子,但与亲生无异。”
“明白,我会尽力的。前辈,这条密道是谁修的啊?”
杨化义摇摇头,“不可说。没有不透风的墙,有些事情,我和你师傅带入坟墓,才是最好的结果。”
“好吧,那您的巨剑是谁打造的?”
“这个可以说。”杨化义伸出手想指方位,但根本没指到,“李家铸造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