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狗剩的长坂坡
王彀胜脸上有一条长长的疤,从右额一直到左边嘴角,右眼已坏,鼻梁也被划出个豁口,怪吓人的。
为了不让说话漏风,他鼻梁上总贴个铜钱大的膏药,军营附近的小孩见了,常被吓得哇哇大哭,边逃边喊:“烂脸狗剩来啦”
烂脸狗剩并不太在意自已的烂脸。
他常想,如果阿兰还在,她的巧手给做个眼罩,缝个锦带什么的,戴在脸上肯定中看多了。可现在,阿兰坟头的桑树该有一抱粗了吧,那还收拾给谁看
烂脸狗剩不打仗的时候总是在烂醉。
算命的说,王彀胜脸上被斩断了山根,破了气运,活不过四十岁,不然那可是当将军的命哩。
呸谁稀罕
整天打仗,兄弟们一茬接一茬地死,像急着去投胎,有几个活到四十岁了
今年,王彀胜三十八岁,是蜀军中的下级官佐。
今年,曹贼死了,曹丕称帝。大家都眼巴巴等着皇叔变皇上,天下似乎将有很多大事发生。
但对于王彀胜来说,这些都不重要了为了一个念头,他已把所有家当抵给了军需官。
说来也真怪,军需官不叫军需官,突然自己改了臭不可闻的名字“浑屁袭”。还说黄巾余孽搅乱了乾坤,很快历代英雄将破空而来,乱战天下。
浑屁袭论罪妖言惑众,差点被军师斩了脑袋。
王彀胜反倒希望他说的是真的既然历代英雄能破空而来,那现在的人,八成也能回到过去。他真的很想回到十二年前,去救阿兰和二蛋。于是,他不顾禁令,偷偷找了浑屁袭。
一阵眩晕后,他真的回来了,跨过了十二年的时空。
王彀胜飞快取下背上的黄杨木弓,从满满的箭囊中,抽出一支大羽箭搭在弦上,警惕地向四周查看。
周围是个树林,在一处小山坳里。此时正是深秋,林间灌木丛生,地上落满了厚厚的枯叶。最抢眼的,还是不远处那大片仍显得青翠的美人蕉。
王彀胜没发现别的人影,长长出了口气,这地方再熟悉不过,他从小在王家村长大,这里是村东头的山林,那片美人蕉深处,有他很多难忘的回忆。
刚和阿兰好那会儿,他常拉着她没羞没臊地往这林子里钻,后来阿兰肚子里就怀上了二蛋。
十二年的艰苦征战,让王彀胜长出了花白的短须,三十八岁的人,衰老得像五十多岁,可无论如何都未曾磨灭对这里的怀念。
此时他心里的滋味怪怪的,想起了那母子俩,粗大的手握紧了黄杨木弓。
“阿兰,二蛋,俺这次一定不会再让你们有事”
救人如救火,王彀胜心中默念着,转身直奔王家村。
村里空荡荡的,连只鸡犬也没留下。
王彀胜急得一跺脚想要早早拦住他们的打算落空了。
除了手里的弓箭,他将所有家当全押给军需官,就是让他把过来的时间、位置都拿捏准,据说这很费“脓量”。位置倒没啥说的,可时辰上恐怕差到姥姥家去了
“浑屁袭,老子日你先人板板儿”王彀胜用在蜀中学会的骂人话,狠狠地问候军需官。
幸好十二年前他跟村里人一起走的,还记得路。
王家村在新野城外十里。当年,王彀胜一家与村里人跟随刘皇叔从新野前往樊城,又辗转襄阳、当阳。
在当阳长坂坡前,阿兰和八岁的二蛋被曹军杀死。想起这个,王彀胜的心就是一阵揪扯般的疼痛。
这些年他常做噩梦,总在梦里听见阿兰的惨叫,看到二蛋那双水汪汪无助的眼睛。
每次醒来,他都想和曹贼拼命
每次遇到曹军,他就真的不要命起来。
必须尽快找到她娘俩王彀胜循着道路健步如飞。
樊城到新野两百多里,王彀胜虽是百战老兵,也要差不多三天时间。
百姓散乱的脚印上,覆盖了很多马蹄的印记曹军追过去了这让王彀胜非常担心来得太晚,不知跟随刘皇叔的乡亲们走到了哪里。
王彀胜从扔在路边的破烂包裹里捡到几件麻衣,换下了身上的军服。又把木弓背在背上,除了脸上的伤疤过于狰狞,他现在完全是猎户打扮。幸亏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伤残人士并不少见。
周围随时可能出现曹军,大路不能走了,只能沿着官道附近的山林前行。
走了五六里,官道上有一骑远来。王彀胜伏在道边的山坡上,他的左眼立刻眯了起来,是虎豹骑曹操麾下最精锐的骑兵
如果是当年的他,哪怕来个大头兵,也肯定扭头就跑。
但现在,他不会了。
他如今是经历大小数十战,杀敌上百的帐下督更何况,他需要马,要快些追上阿兰他们。
王彀胜取下黄杨木弓,抽出一支大羽箭,瞄准了三百步外的虎豹骑。
自从失去阿兰和二蛋,王彀胜就投了刘皇叔。他和曹军作战勇猛,从普通小卒,不断升迁。在定军山时,奋不顾身,斩敌首二十余,右迁帐下督
彀者,张弓也。王彀胜本就擅使弓,黄忠老将军还亲自指点过他射术,并赐名“王彀胜”,替掉了他以前的本名。
王彀胜趴在山坡上,飞奔的虎豹骑距离这里已接近两百步。
王彀胜只有一只左眼,他喜欢瞄准敌人的眼睛。
一百五十步。
黄杨木弓咯吱吱地轻响,在王彀胜手中拉成满月。
感觉着拂面的清风,估算着风速和奔马的速度,王彀胜把箭尖微微偏开一个角度。
必须一箭毙命王彀胜知道,如果不能一箭中的,面对满身甲胄又手底功夫硬朗的虎豹骑,仅凭这张弓,结果很难预料。
距离不断地拉近,王彀胜还在快速地估算纠正着箭的仰角和偏斜的距离。
一百步。
八十步。
五十步
“仙翁仙翁”,不知何时,王彀胜已经松开了牛筋弓弦。
马儿还在奔跑,鞍上已经没有了骑士。
夕阳西下。
面前是滚滚东去的汉水,背后是口吐白沫的战马。
虎豹骑胯下都是精挑细选的良马,王彀胜心急,一直快马加鞭,到了这里,已被活活累死。
没有去樊城渡口,王彀胜找了个远离樊城的江滨。
曹军已经占领樊城,刘备在襄阳城外被刘琮乱箭射走,奔江陵去了。虎豹骑怀里的战报上写得明明白白。
王彀胜粗识文字,是婚后阿兰手把手教的,是真正的“手把手”。
阿兰常握着他的大手,一起在竹片上写出漂亮的隶书。王彀胜忘记了都写过什么字,只记得她的手很软,还带着好闻的香味儿。
写好一个字,阿兰就开始讲它的意思和用法。王彀胜觉得,春天的黄莺也没有阿兰的声音好听,他常常会听得入迷,心思跑到了美人蕉丛里,以至于天天习字听讲,却没学得几个字。
“也许很快就可以看见阿兰了吧”
王彀胜有点悲欣交加,脑海里一会儿是含嗔娇羞的小脸儿,一会儿是血肉模糊的尸体。心里又是渴望,又是担心。
用力甩了甩脑袋,甩掉那些纷乱的念头。王彀胜脱下了让他顺利通过数个关卡的甲胄,把环首刀挂在腰上,将长矛、铁弓和两根短戟用树藤缠住,背在背上。把一囊雕翎箭挂在大羽箭的旁边。
这些是虎豹骑的标配,现在都成了他的战利品。
庄稼人的毛病是捡到什么都舍不得扔。王彀胜虽然拿过刀枪,上过战场,还是没有改了庄稼人的秉性。
可就是这些累赘,差点害死了他。
“你是蜀军”
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忽然冒出一个奇怪的人。
说奇怪,不止是因为他那形式夸张的盔甲,和骚情十足头箍似的铁冠,也不止是因为他那头只有一寸多长的碎发。
而是因为他的问话此时刘皇叔尚未入蜀,哪来的蜀军
王彀胜心中涌起莫名的恐惧,顾不得考虑许多,“苍啷”抽出环首刀,合身扑了过去。在飞扑的途中,双臂用力,从右向左狠狠地斜下斩了下来。
王彀胜箭法好,刀法也不赖。可惜他以前常挂在腰间的那把朴刀抵给了军需官,这新得的环首刀不太顺手。
刀光如练,地上卷起一阵旋风。
那花里胡哨的铁冠,绝不可能挡住这一刀
王彀胜只觉得刀身震颤,却不像从敌人脖子里划过的手感。木片飞散,寒光四射,那人在电光石火之间,用带鞘的长剑挡住了王彀胜势在必得的一刀
剑鞘碎裂,反而省却了拔剑的麻烦。
“当当当当”,环首刀和长剑的碰撞声连成一片在灰蒙蒙的暮色中点亮朵朵星光。
王彀胜是百战老卒,一身武艺全在战场搏杀中练就,大开大合,直取要害。
那人的招式简单,不过左右上下劈砍、冲刺、格挡,却非常实用,显然受过高人指点。
可惜王彀胜背了太多东西,跳跃躲闪时,总是左右晃荡,几次险象环生。
终于,王彀胜险险躲过刺来的一剑,身体被那捆累赘带得一个趔趄,对手却捉住机会,转刺为劈,直取他左肩。
互拼了多刀,王彀胜知道此人力道不小,若被这一剑砍中,恐怕身子也要劈两半了。
身体未稳,回刀格挡只会让情况更糟
王彀胜干脆弯腰俯身,稳住双脚,直接后背送到了对手剑下,他背上捆着长枪、铁弓,倒不怕那长剑,只管挥刀取那人下盘。
那人显然没料到他还有这招,剑已用老,来不及回撤,“咔嚓”劈开了王彀胜背上的藤蔓,斩断枪戟,磕坏了铁弓,却没能伤到他的身体。
王彀胜的钢刀早砍到了那人膝侧,眼见要切了他双腿。
那人急向上纵身,这时弯腰俯身的王彀胜,忽如一头疯牛,一脑袋撞在那人小腹。
空中无处借力,那人喷出一口鲜血,重重地落到地上。
王彀胜合身扑上,用两脚踩住那人双腕,右膝盖,“我已提醒主公。如果真如你所说,我会向二位请罪,也会给你们请功”
说完,策马而去。
景山到了,曹军一定会来
王彀胜知道,山那边就是长坂坡。
扎好营寨,天完全黑了。吃过简单的晚饭,两人又被扔到牛车上。
秋夜的风有些清冷,王彀胜心里却烧得心急火燎。
“俺已经带你来看赵子龙了,接下来你得帮俺救人。”
“还没到长坂坡呢”
“到长坂坡打起来,还救个屁的人出来快咬我绳头,捆成这样,曹军一来咱们都完蛋”
说曹军,曹军就到了。
西北方忽然杀声震天。
他们刚溜下车,便被赵云的亲卫堵个正着。
所幸不是来抓逃犯的,那名亲卫带来了二人的兵器和随身物品,说赵将军待战后再找他们谢罪请功。
“不用战后请功,把这牛车给俺就行。”王彀胜早就盘算好了,拉着牛车就走。那亲卫拦了几下没拦住,只好找赵云禀报去了。
王彀胜种田赶车都是把好手,坐在车辕上,很快把牛整得服服帖帖,一路小跑起来。
他记得当年一家子在山下的一颗大槐旁歇息,得赶紧过去,若等会儿乱起来,便是全无方向的跑跑躲躲,那就难找了。
王彀胜在四散奔逃的人群中飙车,向左、向右、急停、转弯,居然一个人都没有磕碰到。也有想抢牛车的,看到王彀胜凶神恶煞的样子,手中明晃晃的兵刃,还有银枪小霸王那霸气到骚包的行头,全给吓跑了。
王彀胜驾车走得很急,可赶到大槐树下,还是没看到阿兰他们的人影。使劲喊了几声,乱糟糟的没人答应。
整个景山上下火光四起,杀声很近了。
王彀胜回忆起,当年是往喊杀声的相反方向逃的,便也背着曹军来向寻去。
小孩子耳朵灵光,王彀胜让小霸王站在车上喊王二蛋,希望他能听见。自己则下车不断拦人询问。
很多人被他的样子吓得不敢说话,敢说话的也只答不知道。
王彀胜有些无奈,只好扯下一片衣襟蒙住那张凶脸,一边赶车,一边继续问人。
周围已有曹军出现,抢行李,抓百姓,和刘皇叔的军士战成一团。
他们能躲就躲,尽量不去招惹。真躲不开,说不得刀兵相见。小霸王有一杆和赵云一样的亮银枪,挥舞起来,杀伤甚利王彀胜仍然在后面弓箭掩护,顺便补刀。
两人赶着牛车左冲右突,也不知走了多远,不觉间东方渐白。
王彀胜忽见前面三个曹军围着一个汉子追打,那汉子瘸着腿,抱着行囊左躲右闪,正是当年和他抢着要娶阿兰的猪笼寨刘大孬,也不知为何此刻孤身一人。他家里颇有些田产,是猪笼寨有名的大户,怕是被这些兵痞盯上了。
王彀胜搭箭开弓,射倒两个曹兵。
刘大孬杀猪般大嚎:“好汉救命”
剩下一个刀盾兵,背着圆盾要逃,被王彀胜射中小腿,小霸王过去一枪了结。
“有没有看到王狗剩家的人”
“朝朝,东东东边走了。”
刘大孬吓得缩成一团。
王彀胜看着他的怂样,很是生气。当年和他王彀胜抢媳妇儿的竟然是这样的孬种忍不住过去踹了他屁股一脚,道:“上车”
虽说生气,遇到熟人还是要救一救的。
刘大孬没敢上牛车,他抬头从那片麻布下的缝隙中,看到了一张夜叉般的凶脸,“哇呀”一声,抱着包袱兔子似的跳着逃走了,顷刻间消失在远处的烟尘里。
王彀胜骂了声怂货,赶车向东边继续找人。
又走了几里,碰上十几波人,都不是王家村的,王彀胜有点着急。
正在这时,前面土坡后传出女人的喊声,有些耳熟。
王彀胜急把牛车赶上了坡。
坡下有一个高大壮硕的女人,护着个五六岁的孩子,手中拿着农家出粪的铁叉,正跟五个曹兵缠斗。那女人力气不小,手里又拿着十几斤的粪叉,抡圆了虎虎生风,曹兵一时间竟然奈何不得她。
王彀胜认得这女子,是当年一直想跟他好的翠花。
住在王家村后街的翠花五大三粗,浑身力气,下地能干活,回家能推磨。
当年,他正年轻,还没有改名,名字是老爹起的“王狗剩”,人长得高大周正,是庄稼地里好把式。
翠花每次见到狗剩,脸就红了,于是翠花娘就托人来说媒。
那时狗剩娘还在,见到翠花,怎么看怎么喜欢,可狗剩说啥也不肯应,最后还是娶了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阿兰,让狗剩娘到死还在埋怨儿子没眼光。
翠花哭闹了两年,嫁邻村去了。王彀胜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她。
翠花有力气,可她毕竟不懂武艺,只是凭着一口气把粪叉舞成旋风,气劲一泄,便被曹兵看准机会,一矛砸在腿上,跪了下来,眼见又一矛冲她胸口刺下。
翠花大吼一声,粪叉向上猛掀,磕飞了长矛,却一下子门户大开,再也无法挡住胸前的一矛一刀。
翠花把高高扬起的沉重粪叉狠狠向眼前的曹兵拍下。
可长矛就要刺进她的身体,钢刀已经砍在他身前几寸的距离。天空的粪叉距离敌人还那么遥远。
然而钢刀和长矛轻轻触碰到那团庞然的柔软,甚至都没有刺破衣衫,便开始向地上掉落。王彀胜的弓弦还在“仙翁仙翁”,两个曹军的脖子上,各插着一支大羽箭。
拍下粪叉终于落地,一个曹兵的脑袋绽放出万朵桃花。
小霸王早冲了过去。王彀胜再补两箭,五个曹兵,转眼间除尽。
翠花看着突然冒出的两人,满脸的不可置信。
“看见二蛋他们了没”王彀胜说。
翠花听到声音,忽然虎躯一震,泪珠子一串串落下,指着王彀胜道:“你是王狗剩蒙了脸俺也认得”
说完抱着孩子,一下坐在土坡上,放声大哭起来。
王彀胜从来没有想象过会有这种情况发生,心里怪难受的。没想到从来坚强得比男人还男人的翠花,会哭得这么伤心;没想到自己居然一张口就被翠花认出老底。
翠花抹着眼泪儿说:“俺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救俺的。”
王彀胜心里又是一酸,却不敢接她的话头,再问道:“看见王二蛋他们没”
“你不是跟她们一起往南边逃了”翠花道:“知道你心里有俺,俺死也知足了。你要接着装,俺也不怨你。”
“俺不是王狗剩,俺是王开弓”王彀胜觉得不能再这么下去了,他扯下蒙在脸上的破布,露出恐怖的长疤。
翠花显然吓了一跳,愣了一下,忽然站起身来,伸手来捉王彀胜的手,道:“你就是王狗剩,你的声音俺记得身板儿也没变样,你左手腕还有个瘊子哩”
王彀胜赶忙甩开要扯他左手的翠花。
翠花也不强求,拉出躲在身后的小孩,拍打着他衣服上的草屑和尘土,道:“狗子,快叫狗剩叔”
翠花公公婆婆前几日死在了襄阳城下,她男人刚被曹兵捅了一刀,也已经断气。翠花默默地用粪叉刨了个坑,把他埋了。
现在他们家只剩下翠花和狗子娘俩。
“天杀的大耳贼,这是带俺们寻死哩”翠花咬着牙咒骂。
王彀胜张了张嘴,不知道该如何向她解释。刘皇叔宅心仁厚,治下清明,当年王彀胜一家的想法和大多数人一样与其面对如狼似虎的曹军,还有随之而来的未知的危险,不如跟随刘皇叔当个太平百姓。
他曾听人讲,当日在樊城,两县的百姓齐声大呼曰:“我等虽死,亦愿随使君”跟着刘皇叔,号泣而行。
不知若他们能未卜先知,明白这一去多半会死,胆小怕事的百姓们还会有几个愿意跟随刘皇叔虽仁厚,却也没有到让百姓甘心送死的地步。王彀胜知道,这次新野和樊城的百姓在乱军之中死了十之三四。剩下的多半被曹军掳去,只有很少一部分没把刘皇叔跟丢。
王彀胜还听说,刘皇叔在汉水上看见百姓惨状,痛心疾首,欲投江而死,他说:“为吾一人而使百姓遭此大难,吾何生哉”王彀胜第一次听到这些,感动得热泪盈眶,本来对刘皇叔的几分怨念也随之消解。
翠花一家子死得只剩下孤儿寡母,王彀胜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们,至少现在,嘴边那些给刘皇叔开脱的话是如何也说不出口的。
王彀胜让翠花带着狗子坐到牛车上。
翠花赶车,他们两人在前面开路,赶走抢牛抢车的乱民散兵。
王彀胜偷偷把鼻子上的膏药揭下来扔了,再说话时,就有了严重漏风的鼻音。
“这下,乡亲们该认不出我来了吧”王彀胜想得美。
翠花还坚持叫他狗剩哥,直到王彀胜发火,才改口叫他王开弓。
这时有一骑飞驰而来,银枪小霸王道:“赵将军哪里去”
那人勒住缰绳,正是赵云。他手持长枪,身上白袍已有大片血色,道:“可见我两位主母去向”
都答未见,赵云交代二人战后到刘皇叔处找他,便急忙打马去了。银枪小霸王想追赵云,但看了看王彀胜,还是留了下来。
王彀胜此前十二年,听惯了人称赞长坂坡上赵云的英姿,若能此时拱卫在赵子龙左右,那将是何等的幸事虽死犹荣不足誉也若非要救人,他也一定会选择跟随赵将军。
但如今这些虚名比起亲人的性命,孰轻孰重根本不用选择。
王彀胜听翠花说,二蛋他们刚过去不久,她方才见到了。
果然,向南走了一会,就看见数百个百姓,被几十个曹兵围在一处小山坡上。
王彀胜记得这个地方,在他噩梦里经常出现。
曹军不时从山坡上拉出几个百姓,赶到旁边,捆在一起,已经拴成长长的一串。
山坡上的人群,随着曹军抓人的小队不停地涌动躲闪,可曹兵已经将这小山围住,又能躲闪到哪里去
也有撒泼耍赖打算反抗不从的,只是一盏茶的工夫,便有两人被砍了脑袋。看着刚才还大呼小叫的人,片刻间身首异处,敢出头的百姓就少了许多。
山坡上人声嘈杂。老人的哀求,男人的叫骂,妇孺的啼泣,连远处的王彀胜都听得清清楚楚。
王彀胜一眼便在人群中看到了阿兰,她正抱着二蛋站在山坡上,被年轻的自己挡在身后,晨风吹来,掀起阿兰额边的乱发。
和十二年前一样,和十二年来的梦中见到的一样,她还没有变。
王彀胜的眼睛有些热,胸口噗通噗通地跳得厉害。十几天了,终于在这里追到他们希望还来得及。
一定来得及王彀胜不准自己往坏处想。
观察了一下周围的地形,他让翠花护住牛车躲开,自己和小霸王在附近找到个破院的断墙伏下。
看了看箭囊,大羽箭一路上已经射完,雕翎箭还有二十多支,要省着点用了。
王彀胜记得当年被围上土坡没多久,自己阻拦曹兵抢阿兰,就被人一刀砍在脸上,肚子也挨了一枪,扑倒在地,然后眼睁睁看着发疯的阿兰和二蛋死在自己面前。
王彀胜望向了土坡,一会功夫,阿兰他们已经被人群挤到了边上。王彀胜的心立刻提了起来。
也许当年的情形下一刻就会重演,不敢再耽搁了,寻了个视野开阔的位子,王彀胜搭箭开弓。
接连三箭,射倒了狗剩身前三个曹兵。
曹军一阵骚乱。
十来支箭,朝这断壁残垣射来,两人躲在断墙后,来箭全都无功。王彀胜趁机又回射两箭,两名曹军应声倒地。
曹军终于停下虏劫百姓,分出十几人的小队,朝这边冲了过来。打头的是到盾兵,把大盾并在一起,组成盾墙向前推进。
王彀胜先不管他们,转过墙角,又射出几箭,射杀了几个弓箭手。
盾墙推进得更快了,眼见已经到了二十步外。
“该你了”王彀胜说。
银枪小霸王大吼一声,持枪跃出矮墙,如下山猛虎,冲到敌军之中。
“咚咚咚咚”是长抢击打着盾牌。有两个盾兵被震得吐血倒地,更多的曹兵围了过来。
弓弦继续“仙翁仙翁”,雕翎箭钉在偷袭小霸王的那位曹兵的腰间,被小霸王一枪抽飞。
又连续两箭,射中两个脚踝,两名盾兵仰身翻倒在地。
那边的曹军又开始向百姓下手了。
王彀胜看到一名曹兵把长枪对准了王狗剩,他身旁的曹兵伸手爪向阿兰。
那曹兵当然不可能抓到阿兰,只是身体突然晃了晃,一头栽倒在地。背心插着一支刺眼的雕翎箭。
年轻的王狗剩趁眼前的曹兵分神,抓住指在胸前的枪杆,把枪头抬到过头不定还有多少曹兵在前面等着呢。他把尸体上的箭一一拔下,又从土里捡到一些,居然又凑了几十支。
一辆牛车慢慢悠悠从远处过来。
虎头虎脑的狗子坐在车辕上,手拿一根柳枝当做车鞭,奶声奶气地喊着号子。把他找回来的翠花站在牛车上,手里捏着血淋淋的粪叉,把几个原本对牛车虎视眈眈的刁民吓得远远逃开。
王彀胜终于走近了阿兰、二蛋,也见到了王狗剩。年轻的自己还真是相貌堂堂老彀胜摸着脸上的长疤十分欣慰。
阿兰还是那么美。
虽然连日奔波,身上的蓝灰布衣仍然浆洗得干干净净,肩上用细密的针脚缝了块梅花似的补丁,乌黑浓密的头发上插了一支样式简单的木钗,浑身上下打理得整整齐齐。仿佛不是逃难,只是去串个远路亲戚。
无法掩盖的疲惫,让她本就白皙的脸庞又多了些苍白,更多了几分让人怜惜的韵味。
留着锅盖头的二蛋看见老彀胜,有点跃跃欲试又有点害怕。
翠花见到这个狗剩,早不理那个彀胜了。她跟狗剩搭话,狗剩爱理不理。老彀胜一脚踢到王狗剩屁股上:“说话热情点儿她是你救命恩人”
王狗剩可一点不怕面目凶恶的老彀胜,生气道:“你算老几”
“俺是你失散多年的二叔”
“骗鬼吧俺没二叔。”王狗剩气呼呼地说。他背起二蛋,拉着阿兰,道:“阿兰咱们走,别理他我瞅着呢,这老东西一直偷偷瞄你,那眼神儿色眯眯的。”
阿兰的脸腾地红了。
“俺这个”老彀胜不知道说啥好了。
“看,被俺说中了吧”
王狗剩拉起阿兰要走。二蛋在他背上一直扭头看老彀胜的疤脸。王彀胜咧嘴一笑,二蛋吓得趴着不敢抬头。
王彀胜很无奈。不过,他很大度地决定不跟自己一般见识。
“阿兰磨破了脚,二蛋又这么小,你们还是和翠花一起坐车吧。”
听了这话,王狗剩立刻放下二蛋,从地上捡了根断了半截的锄把,指着王彀胜骂道:“老色鬼你怎么知道阿兰脚磨破了啥时候偷看的”
王彀胜火了,老子还需要偷看阿兰的身子老子一点儿也不比你看得少
按捺不住火气,老彀胜任锄把敲在自己肩上,飞起一脚,把这个醋坛子踢倒在地。嘴里恶狠狠骂道:“老子不认识你”
王彀胜真不愿承认这就是年轻的自己,继续骂道,“狗日的东西真有能耐,好好习武,打杀那些曹兵才能保护她娘俩平安整天小心眼儿算个屁的本事看看人家翠花你差远了王狗剩,你是不是带把儿的”
王狗剩脸色羞成了猪肝,爬起来还要找王彀胜打架。阿兰扯住他不放,一个劲儿地向王彀胜道歉,最后干脆放下狗剩自己抱着二蛋坐到牛车上。
“哼”
王狗剩见阿兰坐上了车,大约知道自己在这烂脸老汉面前讨不到好去,便跟着坐上了车辕,把狗子赶到车里。
王狗剩回头狠狠瞪了老彀胜一眼,居然看见他面色潮红,很意外这老色鬼竟也有知道羞耻的时候,便不再理他,转脸和阿兰低声说话去了。
羞愧
王彀胜当然不是羞愧,而是惊奇激动和不敢相信他忽然觉得身上充满了力量,在武艺上很多生涩的地方,一下子理顺了许多,这是一种从来没有的奇特体验。
“武力值从66爆到72,你吃什么了”银枪小霸王看出了异样,嘴里又大呼小叫地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被王彀胜直接无视。
为什么会这样王彀胜猜测,难道被骂了几句,年轻的自己就从此念念不忘,发奋习武了发愤图强的王狗剩,武艺自然比他这个醉生梦死的要高一些。
我以前真有这么小心眼么王彀胜背上冒出了冷汗
脑海里并没有多出什么记忆,也许需要回十二年后才能知道原因。王彀胜摸了摸贴胸放好的一枚珠子,这是浑屁袭临走交给他的捏碎它就能立刻回去。他最多只能在这里呆三十天。
还没看够阿兰,还没捏捏二蛋的脸,还没让他们脱离危险,怎么能走了呢
忽听远远的一声长啸:“吾乃常山赵子龙也”
喊杀声隐约传来。
“曹军要来了,赶紧走”王彀胜说,“过了长板桥就安全了。”
王狗剩拿棍子用力抽在牛屁股上,牛车一阵风地往南边跑。
“慢点儿等等”
王彀胜喊前面的牛车,和小霸王在后面使劲追赶。
王狗剩假装没听见,只管用棍子打牛屁股。
阿兰说:“别打了,二叔追不上了。”
王狗剩装作没听见,又抽了两下狠的。
王彀胜和银枪小霸王从昨晚战到现在,早已疲惫不堪,追着牛车跑了里许,到处烟火,尘土弥漫,被牛车甩得不见了影。
“他的车技比你厉害啊”小霸王挑起大拇指。
“谁他娘的稀罕”王彀胜道,“赶紧追,前面说不定还有曹兵呢”
小霸王有点不情愿了:“我是来长坂坡看赵云的再有几里就是长板桥,哪还有曹兵”
王彀胜喘着气说:“算逑你去看赵子龙,俺去看俺媳妇儿”
小霸王说:“那是人家王狗剩媳妇”
有女人的尖叫声,突兀地从前方传来。
“是阿兰”王彀胜脸上的疤都红了起来,拔腿便向前飞奔。小霸王紧跟在后面,已经没空再提赵子龙
只行了百十步,转过一片小树林,便见有十几个军士迎面匆匆而来,看衣着,是刘皇叔麾下。
王彀胜慢慢放下拉开的弓弦,道:“各位军爷,可在前方看到一辆牛车”
“没有,没有。赶紧走开”领头的军士很不耐烦。
王彀胜有些狐疑。
忽听远处有人喊道:“阿兰被劫了别放他们走”鼻音很重。
从烟尘中追出一人,身材雄壮,手提粪叉,不是翠花是谁她身后一人,满脸淌血,一道恐怖的伤口,从右额一直到左边嘴角,正是喊话的王狗剩,他终究没有逃过破相的宿命。王狗剩拿着一根手腕粗的木棍,上面还带着细枝残叶,不知从哪里捡到的。
刘备此时朝不保夕,麾下军士投降曹军的很多。这伙人正在此列。曹操喜欢有夫之妇的癖好天下皆知,他们看到牛车上的阿兰,便有了把她献给曹孟德换取功名的打算。
“狗子和二蛋被这些畜生”
翠花的声音悲愤至极,性格如翠花也不忍心把后面的半句话说出口来。
王彀胜脑袋里嗡地一下,感觉自己的头皮都炸开了。
那些军士离他们不过十几步,闻声已冲了过来。王彀胜红了眼,开弓放箭,射倒一人,来不及射第二箭,毫不犹豫,抽刀迎了上去。
冲在最前的叛军是个刀盾兵。王彀胜侧身躲过斩来的钢刀,一脚踢得那人身体后仰,环首刀从抬起的盾下划开他的肚子。
王彀胜猫身滚倒在地,恰好躲过旁边横斩的一刀,却回手砍在那人腿弯,切下一个完整的小腿
银枪小霸王手提长枪,也和数个叛军战在一起。
翠花与王狗剩跟着加入战团。翠花力道惊人,王狗剩却全凭一股不要命的狠劲儿。
而此刻的王彀胜也一样的不要命,全是以命搏命的打法。
厮杀了片刻,多亏百战余生的经验,王彀胜的心神逐渐清明起来。
王彀胜已经看到叛军中有两人抬着草料麻袋,阿兰分明就在麻袋之中。可偏偏这些军士也拼了命,一时奈何不得。灵机一动,大声喝道:“王狗剩讨饭的才使棍,杀人得练刀法你这蠢货可会使刀”
王彀胜希望方才的臆测是正确的,干脆利用起年轻狗剩的小心眼儿来。
让小心眼儿来得更猛烈些吧
果然转眼之间,王彀胜手中钢刀扫、劈、拨、突,已与方才大为不同,以左臂轻伤的代价,接连砍倒三人,已冲到了扛麻袋的两个叛军近前。
见他杀到,那两人抬了麻袋,向他身上掷了过来
王彀胜急忙反手握刀,接住麻袋。
那两人早就等他来接。王彀胜腿上一痛,已然中枪。雪光闪过,一柄长刀穿透麻袋,插进王彀胜小腹
鲜血喷涌,麻袋中传出痛苦的。
“阿兰”王彀胜一声狂吼,怒发冲天
他低头看着麻袋,眼中浸满带血的泪花,嘴角有鲜血淌出,不自觉已经咬碎了两颗槽牙。
使刀的叛军捅得太深,来不及拔刀,王彀胜左手揽着麻袋,大喝一声,右手横刀反斩,一颗好大头颅高高飞起。
那长枪早自他腿上拔出,枪花一挽,当胸便刺。王彀胜将身体向右稍斜,长枪自腋下穿过,在他左腋和手臂带出深深的伤口。王彀胜手臂夹住长枪,身体向前一挺,把刚砍了人头的环首刀送入叛军腹中,不顾那人惨叫,钢刀随着手腕用力,在他肚子里拧了一圈,横着切了出来
王彀胜单膝跪倒,轻轻地把麻袋放到地上。仿佛不知刀尖自小腹拔出时,带起了喷涌的鲜血。用颤抖的双手割开麻袋,阿兰正躺在里面,头发有些散乱,木钗已经歪斜,口中冒出汩汩的血沫,在她如雪皮肤的映衬下显得如此刺眼
那把长刀从她后心刺入,自左胸穿出,浆洗干净的布衣被血染得殷红,就像那年她嫁来时的新衣。
阿兰目光涣散,嘴里合着血水模糊不清地叫着“二蛋”和“狗剩”。
“你咋能死在这里啊”
王彀胜大声嘶吼,感觉自己的心,砰地碎了。他盯着血泊中的阿兰,如同痴傻了一般。如果不是翠花和小霸王及时格挡,恐怕早已死在叛军刀枪之下。
王狗剩也冲了过来。脸上是血,身上是血,木棒上也是血,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还是叛军的。他把王彀胜踢倒在一边,自己跪在阿兰的身前,放声长哭
阿兰永远闭上了眼睛。
剩下的叛军被翠花和小霸王逼得节节败退。
王彀胜站起来,捡起地上的黄杨木弓,抽出一支羽箭,狠狠地将弓拉成满月,不在乎身上的伤口因为用力喷洒着鲜血。
羽箭离弦,如流星,似闪电比流星多了刺目的冰冷,比闪电多了噬心的仇恨。
一箭,两箭,三箭
负隅顽抗的叛军被一一钉在地上,甚至没有给翠花和小霸王留下歼敌的机会。
王彀胜心头的怒火在猎猎燃烧,像一路上看到的那些起火的老屋。火焰噬他的心,烧着他的喉咙,烤着他的脑袋,一直炎到天上。
王彀胜想杀人,不管是曹军,还是刘大耳的军卒,王彀胜想要痛痛快地杀一场去他妈的刘皇叔
不远处烟尘大起,杀声震天
赵子龙来了。
赵子龙身后,有如狼似虎的十万曹兵。
王彀胜把上衣脱了,系住腹间的伤口,提弓持箭,步履蹒跚,迎着杀声而去。
背后黄土枯草之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迹。
王狗剩拿着木棍也跟了过来。
王彀胜说:“滚”
王狗剩没有滚,也没有说话,只管拿着棍子跟着后面。
翠花拄着粪叉,一步一步向他们汇合。
王彀胜说:“你跟着干啥”
翠花说:“狗儿没了。你去哪儿,俺就去哪儿”
银枪小霸王来这里就是要看赵子龙,此时更不会离去。
四人慢慢走在一起。
四人一起走进十万曹军的森林里。
喊杀声更响了。
中军帐外,曹操遥指着挡在赵云身后寸步不移的四个血人,问道:“其何人也”
左右答:“但闻其一,名王狗剩。”
曹操抚掌赞道:“真挡道恶犬也”
不知过了多久,那烟尘中冲出一匹殷红的战马,马上有一员殷红的战将,一手青釭剑,一手亮银枪。那人向身后望了一眼,面上尽是痛惜的神色,大喊了一声:“一路走好”便回头打马而去。也不知说的是他自己,还是另有其人。
又过了片刻,烟尘里才杀声渐弱。
终于有大批曹军涌出。
多年以后,人们总喜欢说起在十万军中七进七出的赵子龙,却不知道赵子龙在长坂坡后很多年,都在打听几个人:
一个叫银枪小霸王。
一个叫翠花。
一个叫王狗剩。
还有一个,
也叫王狗剩。小提示:电脑访问进qiuxiaoshuo.com手机登陆m.qiuxiaoshuo.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