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队长张作友在生产队带领村民修水渠的时候,他最担心村民的安全了,每天一早都要开一个小会,有时候是召开各个分段小队长会议,有时候召开全体村民会议,他所提出的第一个会议要点便是安全问题。在他心里面,保证每一个村民的生命安全比什么都重要。甚至他认为只要他们都安全了,自己受点小伤都无关紧要。他是这样想的,别的村民也都这样想。当然除了那些“造反派”例外。这不,“造反派”几个家伙逃懒了,某个分段工程零零散散,这一怠慢不要紧,其他分段便无法工作。大队长找到了他们,批评了他们,他们见成了公敌,不敢不去劳作,懒洋洋地去做了,结果,冷不防一块大石从山坡下滚了下来,这如果落到山涧,因为山涧还有数十个村民在修筑下水渠。大队长一看不好,也巧,他正处在山涧,立刻挥起一根碗口粗壮的木棒迎了过去,哪知,他到底慢了一步,因为他身前早已两个健壮的村民赶过去了,两根木棒有力的缓冲了大石落下的冲了,这速度太快,他们俩无法支撑,好在大石改变了方向,没有想到竟然冲向大队长,邱玉和与邵老头,他们似乎同时扑了过来,说也巧,正如上天造化,那块大石竟然停在他们旁边了,因为在他们旁边出现了一个小陡坡,还有一些显露在外的根系竟然也起了牵绊的作用。
“无论怎么样都得抚恤,但凡家里有钱谁还会来下井,这是拿生命来赌博。”大队长有些义愤填膺。
“这当然,不用作友说,我们早就商量过了,明早一并差人送去,并且我们还可以再安排老梁的儿子来接班,作为矿上的正式员工。”
大队长想说些别的,但是实在没有别的可说了,只好如此了。没过多久,来了两个矿工,他们拉着一辆地板车。矿长刘经文吩咐矿工们帮忙将老梁抬到了地板车上,地板车上铺着一张单薄的席子。矿长还算做了一件令人感动的事情,他将自己正穿着的大衣脱下来盖在老梁身上。他一摆手,大队长带着几个工人便离开了山家林煤矿。
通往乡村的道路哪里都是一样,冬日的荒凉传染了所有的一切,麦苗蜷缩着头颅与身子不敢向外张望,因为还算是冷些。这北方见怪不怪的白杨树耸立在四方八处,白茬茬的树皮上面生章着无数双眼睛四处扫描着,有的是敌意。道路很干燥,拉着地板车的车辙留下了很深的印迹,它们将黄土地的特征无私地赠予了他们。白杨树上有鸟窝,大队长看到了,鸟窝很高,他知道也就是这里还能长久地留下来,如果在小李庄,那些捣蛋的孩子能爬上去一定勾下来,即便上不去,也得用弹弓打下来。这些混蛋玩意!大队长骂着他们。这脚下的道路就延伸开去了。
时间不算长,他们就来到了一个小村长,大队长才知道老梁家距离山家林矿区是如此之近。但是,当他们所载老梁尸体的地板车来到通往村庄小道的时候,有人发现了,一嗓子之后,村民们好似突然从地底下冒出来一样。随后,并且站在村庄两侧,纷纷交头接耳的妇人们,双手插在袖筒内的老爷们,更有像追赶风车的不谙世事的小孩子们。但是无论这样,大队长都感到熟悉又陌生。突然一声噩耗惊醒了整个世界,撕心裂肺的哭声足以令大队长心碎,老梁的老婆听到了消息,她飞奔似的扑到在地板车上,后面还有两个未成年的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男孩比女孩大些。
大队长想去搀扶老梁的老婆,还没有趴下身,她就已经瘫倒地上了,两个孩子哭着爹又哭着娘。围观的村民终于不再袖手旁观了,妇人们都来安慰老梁的老婆,采取各种措施之后,她醒来了。大队长等几个矿工所拉着的地板车已经到了老梁家,大队长说了一声,老哥,回家了。说时,他的泪就落下了。其他尾随来的几个矿工好似在装着悲痛,因为大队长望见他们转过身去偷笑。是的,大队长没有权利在自己悲伤的时候阻止别人微笑。
大队长找来这个村子的大队长,他们商量的便是老梁的丧事。他们村的大队长是一个六十岁上下的老头,他们交谈并没有任何问题,因为他说他认识大队长的,大队长有些愕然。他说在每年的公社表彰会上都能看到他站到主席台上领奖,并且还要进行先进发言。这是不假,大队长想,认识他这是必然的。可是,他没有等他们谈论正事的时候,有人吵嚷着来了,身后是一个健壮的年轻人。
“矿上来人了吗,矿长呢?”
“来了,他们就是。”有人指着大队长。
哪知,来者怒目圆睁,竟然挥去拳头向大队长而来,幸好老队长拦住了他,他叫嚷道:“二柱子,他又不是矿长,想找赔偿去山家林矿找矿长去。”
“他们就是矿长代表。”
“嗯,刘矿长已经说了,关于抚恤金明天一早便会送来,还有其他的相关措施与规定需要主家找矿长商量,我们几个只是被委托来这里干活的。”大队长说得有情理,不容他不信。他想找茬,可是身前挡着一个老队长,他们碍着面子没有敢动手。
这丧事的筹备都是老队长与大队长两人来安排了,当然也安排得井井有条,大队长做惯了这方面的事情,村里丧事的大事小情,都要找他商量,所有程序他也了如指掌。哪知,矿上来的几个工人趁休息的当口找到大队长,他们说想回去。大队长说这怎么能行,矿长要我们在这里呆着三天,等所有一切都结束了才可以撤离。他不许他们离开。他的话就算是命令了,几人见状也是无奈,大队长回去了,他可以是挡箭牌,他不回去,其他人没有一个能成梗的。大队长见他们有情绪,便唤一个年轻人过来,他让他回去,告诉矿长即可划拨些抚恤金来,这丧事急需用钱。他答应一声,飞也似的跑了。
在傍晚的时候,一部分抚恤金来了,大队长将这些抚恤金交到老梁的老婆手中,他说还有一部分明日就会到的。老梁的老婆眼神木然不知如何去做,老队长说交给二柱子吧,哥哥的丧事,弟弟可以做主的。老队长唤来二柱子悄悄商量了半天。
有喇叭,有唢呐,是隔壁村庄请来的响声,老总便是老队长了,他应该是丧事、喜事的行家里手。大队长这样认为,他确实布置得井然有序。大队长也自配不如。白幡树起,这灵堂便搭好了。村民都在或远或近的地方看着热闹。原本死人是很伤心的事情,竟然也在别人演化成一种风景,小品,或者说节目了。只是那家属与孝子的眼睛红肿肿的,当然,等他们平安无事的时候,他们也可以享受作为一个旁观者的喜悦或冷漠。都是如此,也都能想得开,经过几十年的变革,人们俨然成为一个无神论者了。老队长说明日火化,没有人提出反对的意见,土葬已经是不可能的了,这是不可逾越的政策。他们知道,也没有人提出相反的意见。
孝衣孝帽已经穿上了,那是至亲与朋友所必需的装备,大队长也想穿上或戴上,这是一种冲动,可是主家没有准备,即便有了准备,也不见得给他的。这只能是一厢情愿。他想作为一个兄弟的愿望都不能被成全。攉汤的时候,他跟着去了,围着土地公公庙转了一圈就回来了,他们开始行礼,大队长在前,几个矿工在后,大队长三拜九叩,拜罢,大队长的心又碎了一次,一阵阵酸楚。
黑夜灵棚前点燃了长明灯,白日黑夜摆上打狗饼,盛上倒头饭,立下“影身草”,第三日,午时已过,老梁长子于扶担登椅喊路,众孝子放声举哀,男黑女红,吹鼓乐前导,孝子拄哭丧棒弯腰行礼,众亲人哭丧拜祭,携纸箔吊唁。最后一程,大队长也跟了去,他们来到小山上,这里风水到不错,两山相拥,面向东南,早迎晨曦,晚送夕阳,正南可观溪水。大队长赞叹老梁算是有福气之人。
主家在骨灰盒下葬前,老年执事已经用针扎了鸡冠,鸡血滴在墓的暗室壁四周,血呼淋啦的。木鸡被针刺的当儿便没有了反抗与叫嚷,它真得被灵魂或者什么精神赋予了使命,执事将它放生了,它就是不走。送葬人走后,它依然围着墓地打转转,转累了,就站在墓前,墓后,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看,大队长回头看了,虽然这里的习俗不许回头,但是他不信邪,因为他加入党组织的时候就不再相信这些封建思想了。那木鸡神态自如,似乎与老梁别无二致。
大队长小心翼翼地走在崎岖的山路上,走路不像平路那般莽撞。尽管这样,荆棘还划破了他的裤脚,刺破了他的脚脖,他没有注意,脚下的山石哗啦哗啦滚落山间。他脑门渗出些许冷汗,他扯开衣襟,不管是春秋还是冬夏,他都习惯这个动作。前方一片树林,树木繁盛,杂草丛生,硕大宽阔的叶片遮挡了阳光,四周阴森森的,通过这片小树林,再拐过一条小道就能到达他们原有的路了。刚才送葬的村民将孝帽都取下来了,孝衣脱了下来,这便宣告了这个葬礼全部结束了。大队长有些失意,人难道就是如此,三天就打发了,无论你是如何伟大与卑微,孝子贤孙哭丧三天,骨灰装在一个盒子里,运到某个地方,好在老梁将来安葬在这算个风水宝地了。其他人呢,无非如此而已。心酸之时,大队长又看到小树林右侧有些公墓,这些公墓装饰的庄重与肃穆,大理石、花冈岩作围栏,似碧玉镶嵌,像风龙环绕。
所有的工作就算告一段落了,大队长回到矿上找矿长复命。矿长夸赞了他,并且他的脸上显得更为轻松。但是看在大队长眼里,感受到他心里却极为不自在。一个鲜活的生命用几碟钞票就打发了,也就是说万一有一天他也这样了,矿长也会用同样的方式打发掉他与他的家人。想到这里,大队长有了一种莫名的恐惧,那矿井的入口处简直是一个硕大的魔窟—吞人的魔口。老梁的音容还浮现在他的眼前,大队长喃喃道:“以后这样的事情还会发生?”
“不可说这样的话,忌讳!”
大队长轻蔑地“嘁”了一声,这是一种反感与愤怒,同时他又莫名地为矿长思考开来,换上他又该如何呢,不同样的方法处置吗?这样一想,反感,甚至憎恨矿长的心思便消失了,转而变成一种对其他任何事物的坦然来了。
“工人们都有情绪了,但是这井还是要下的,高生产就像是打仗,哪里没有流血,但是流血就不敢了吗┅┅”矿长在他面前说了简单几句,大队长当然明白,他走了,没有去别去,他是带着他的所需要的工具走到井口了。
“开工了,今晚,食堂做白菜炖肉,让兄弟们打打牙祭。”矿长一说,竟然还是没有人反映,他们在等下井之人,终于大队长张作友坐上矿车了,他们似乎也明白了这井不下也不行,“看命了,摊上谁是谁。”几个矿工随着大队长之后下了井,再后来,其他工人也都这样做了,不到一支烟的工夫,整个山家林煤矿又恢复了平日的劳碌,似乎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最欣喜的莫过于矿长刘经文了,他屁颠屁颠地去找会计,告诉会计支付给食堂大姐一些肉票到供销社买些肉来。
今晚的饭菜确实不错,不仅肉多,馍馍也尽饱吃。大队长吃了四个馍馍,吃罢饭,他没有感觉到累。坐到宿舍,想睡觉,时间还早,几个年轻矿工又开始打牌了。大队长无所事事就出了房门,他看见矿长刘经文在远处走动,有灯,还有月光,他的影子显得特别细长。他走向他,矿长发现他了。也就在大队长走向矿长的小段路上,大队长突然想到了应该借矿长的自行车再去做件事去。于是,他向矿长提出请求。矿长问去做什么?大队长没有说,只是说回家拿点东西。矿长给他开玩笑说,是不是想嫂子了?大队长说不是。矿长带着大队长去了他的房间,推出了自行车,大队长跨上自行车又想起什么飞也似的奔到工具房抄起一把铁锨。矿长叫嚷,大队长说去干点活。矿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是又觉得大队长做不出出格的事情,也就不再过问了。
大队长抵达小李庄的时候,虽然还没有到夜半,但是村民们大部已经进入了梦想。因为是乡下,没有任何业余活动,连最起码的煤油灯有的还不能得到保证,加之是冬夜,村民早睡觉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大队长将自行车靠在自己家门外墙上,轻手轻脚,他怕别人听到,实际上,不碍事的,这大冷的天,谁也不愿意出门了。
大队长挥着铁锨到了粪坑,粪坑已经被冻得结结实实,踩在上面硬硬的,很坚实。他在手上吐了一个唾沫,左脚用力,一块粪块被掀了起来,并不腥臭,相反,他还能闻到一股麦绒的香味。今天在老梁的殡事上,他并没有帮什么忙,回到矿上的时候,已经到了下午,即便是下井也没有干几个小时,所以,他没有累着,这粪坑的粪在他手下更不算什么活了,很快,一堆堆粪块便呈现在他的四周了。他感觉差不多了,提起铁锨,走出了粪坑,回到了小路上。他松松肩膀,还有力气。他自语道,到老刘家看看。
大队长果然到老刘家门前了,老刘家与自己家没有什么区别,大队长下到粪坑又是一番劳作。谁了不曾想,老刘并没有睡觉,他在抽烟,因为他是这个村里里少有的条件较好的人家了。儿子是矿长,自然亏不了他们老两口。何况,他也是一个老矿工了,干了一辈子煤矿。老板劝他睡觉,他不想睡,又将二儿子刘经书的信拿了出来,老伴劝他还是睡觉吧,这信已经看了一百遍了。他说谁说一百遍了。老伴见他不睡觉,自己索性也不睡了,坐在床上,拿起身边的针线筐缝补起衣服来了。
“你说这孙发明当了大队长几天,整日里就知道打牌、抽烟、喝酒,村里这个时候,大队长张作友往常早就将率村民挖粪坑准备春耕的肥料了。”老刘头看了一眼信又将信放下了,心里一阵不痛快。
“这上矿上是你的主意,可是大队长一走,你心里就是百抓千挠的,谁不知道你似大队长像老子对待儿子,但是再怎么样,人家可是有老子的,你儿子可是矿长,多少人羡慕死了。”
“呸,谁羡慕谁羡慕,矿长有什么了不起,在我看来,这经文比大队长差得远了。”
“哦,我这就不明白了,到底谁是你儿子?”
“你是个娘们,怎么能懂,经文懂得算计,而大队长人实诚,你应该比谁都明白。”刘老头说这话的时候,老伴没有反驳,因为知子莫如母,当然她也是了解大队长的。
“我好像听到什么声音?”老伴示意刘老头,刘老头低头辨认,果然他们听到有金属敲击石块发出的声音。
“也许是小偷,似乎带着家伙。”刘老头到了里屋拿出一把猎枪,这是他的爱好,闲暇的时候,打打野兔,野鸡,峰与几个小伙伴最喜欢跟着刘老头在后面追了。
“打了人家,你这是犯罪。”
“犯罪,总不能让人家拿着刀子害了我的性命吧。”
刘老头在前面走,老伴也偷偷跟在身后想看个究竟。他们蹑手蹑脚,像两只行进中的老猫。可是,他们不知道,等他们轻手轻脚拨开家门,将猎枪指向外面的时候,大队长张作友已经骑着自行车飞也似的离开了小李庄。留在粪坑四周的是一堆堆上等的肥料。
“怎么没有人?”老伴在身后小声说。
刘老头警醒地以为坏人一定躲在某个墙角,他试探了几下,见没有任何动静,他腾地跳出家门,像个小青年一样直惹得老伴一阵好笑。
“没人,什么人都没有!”
二人很是失望,正感到奇怪的时候,老伴指着粪堆给刘老头看,刘老头大惊。老伴笑说一定是经文。
“经文,他有这好心?”刘老头似乎对于儿子并没有什么好感。
“是大队长?”
“我看像,除了他,似乎没有第二人!”刘老头的眼睛显得明亮而深邃,能够透过深夜看到很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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