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暖和和的,煤油灯似乎比平时要亮得许多,原本坐着的父亲母亲也站起来了,父亲说,总算可以开席了,秀、峰可等不及了。母亲也说,是啊,秀爹这一来才算上过年了。父亲与母亲坐在上首,方桌上早已摆满了菜肴。大队长清点一下,竟然有十个菜呢。大队长想在下面坐,母亲坚决不同意,她说还是围着你爹坐吧。父亲没有反对,是的,和父亲一块吃饭,大队长从来都是躲得远远的,省得被一顿臭骂。好在这几天好多了,孩子们也渐渐大了,对他批评与辱骂也少了。母亲一谦让,大队长竟然真得坐到父亲旁边了。酒盅、碗筷也已经摆好。大队长才发现鸡鱼肉蛋样样都有,他知道这是父母买来的,这哪里是围着老人过年,却是成了沾老人光了。他很是惭愧的说,一上井天都黑了,领工资的人特别多,洗完澡之后,还有一排人呢。等到我的时候就这个点了。父亲说,他做矿工,当然知道这些了,所以,他告诉秀娘不要等了,秀爹的工资是指望不上了,年后给孩子们买新衣服还是可以的。所以这所有的开销都算在了父亲的身上,好在年前父亲领了一些补助金、粮票、肉票等。
孩子们都很守规矩,尽管峰的眼睛离不开桌上的饭菜,但是他还是瞧着爷爷与爹的脸色的。父亲、母亲,大队长与秀娘,四个大人都斟上了一盅酒,父亲说了些祝福的话,他们便举起酒杯,父亲与大队长一饮而尽。母亲与秀娘只是象征性的点到为止。爷爷的一声令下,可以吃了,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秀与峰便不再客气了。母亲给大队长扯下一条鸡腿,他想递过去,又觉得应该给峰,但是这样不遂心愿,他还是给了大队长。大队长说应该给爹吃的。爹叨起反而给了峰了。峰也毫不客气像只小恶狼撩起尖牙利齿撕咬起来。
几杯酒后,父亲说起妹妹来,大队长想知道妹妹张作英的情况来了。父亲说昨天有人捎信来说,过了年,一开春,他们这些知识青年就可以返城了。想来,他们在农村劳动也就是两年的时间。
“妹妹下乡的农村距离山家林矿不远,只是我没有那么多时间去看她。”
“不要看的,好好的,连续两年被知青点评为优秀,他像你一样是天生领导的才干,可都是小领导,做不成大领导的。”
“我弟弟那里怎么样?”大队长吃了点鱼,今天秀娘做的是香辣鱼,肉色新嫩,细腻温润,放入口中,瞬间而化,他又叨了些。
说到弟弟张作法的时候,父亲母亲都不说话了,大队长害怕有身事情发生,但是仔细观察不见有什么异样。他问母亲怎么了。母亲说弟弟还没有来信。大队长笑说,也许这信在路上,邮递员一时疏忽晚了一夜,明日就有可能到了。
“是啊,现在没有什么战争,也不必要为他紧张与担忧。”
“是的,爹,当年,我二弟说什么都要当兵,他想做将军,可是已经三年了吧,据回来的人说他在部队一切表现都不错,爱学习,爱锻炼,虽然身材瘦小,羸弱,但是参加的各种比赛中成绩竟然还是不错的,有时还当教员教授其他战士文化知识,我知道这方面他也是一瓶不满,半瓶子咣当。”
“嗯,还是说说你的情况吧!”爹想听大队长对于以后的打算,大队长略微沉思说了。
秀与峰吃饱了,他们想到外面去玩,因为他们听到外面有小伙伴在疯跑了,还有四处叫唤的声音。峰知道他们只所以在外面叫唤就是希望把他引出来。他看娘,娘示意他征求爹的意见。爷爷明白他的意思说去吧,秀跟着就不会出什么问题。秀答应一声,峰像个蚂蚱一下就跳到院子里去了,秀缓缓起身,竟然没有追上峰了。
峰开始与小伙伴疯跑了,他们跑到东边麦场,毛四说我们玩掏地洞,他这样一提起,其他伙伴们便同意了,他们便围着十多个麦堆掏出麦瓤,看谁掏得又深又远,秀也加入进去了。掏罢,便是捉迷藏了。从这个麦堆才窜到那个麦堆,又从那个麦堆到另一个麦堆,几个小伙伴玩得不以乐乎。正玩得兴致时,狗小站定了,他指着西边让众人观望,那里有火光。是西湖井台的位置,他说咱到那里放火去。他这样一说,其他伙伴更觉得放火比这有意思多了。
“有洋火吗?”
“我去拿。”钢弹不假思索,跑回家了。
等钢弹从家里拿出洋火,他们便撒腿向西湖井台边跑去了。这里虽然都是些上冈,野草茂盛,放起火来,绝对不至于造成火灾。秀是一个细致的女孩,他环顾了四周,并没有提出什么反对的意见。这红彤彤的火焰升腾起来是什么景象,她确实也想看一看。刚才狗小看到的火光竟然没有了,他们没有失望,因为这火光马上就会在他们手中产生。
钢弹走到一片茂密的草窝,他点燃了,火苗迅速窜起四周,可是火苗还是小了些。秀比他们大,她想出一个主意,他说可以将周围的草聚集一起,然后捡些树枝,玉米秸,对方一切,我们可以做成一个篝火了,我们围成一个圆形。秀的提议立刻得到众人的响应,各自去做了,狗小跑到村里拉来了一段长长的树枝,在众人合作努力之下,将这段树枝折成了数段,架起来后,果然是一个硕大的篝火。几个小伙伴手挽着手跳了起来。他们这篝火引来了村里其他的小伙伴们,竟然又来了五六个,身后还跟着几个大人呢,他们并没有走近,因为他们知道如果掺和进去一定会扫了孩子的兴致。
直到夜半,伙伴们的家长在村口吆喝一声,小伙伴们便纷纷散了,那堆篝火也如同他们的兴致渐渐熄灭了,残留的余烟在那里挣扎着。没有月亮了,天灰蒙蒙的,不冷,还暖和些。就在他们撤走的片刻,天空飘着白色的精灵了,那精灵先是稀疏,细小,一刻钟后,变得紧密,粗大了。再随后,漫天鹅毛大雪覆盖了四方天野。白了四周。
除夕年夜饭已经结束了,父母、秀娘与孩子们都已经睡觉了。大队长无法入眠,他点上一支烟出门了,烟也是父亲带来的。他觉得有些对不住父母,自己像一个吃软饭的人。这惭愧之心困扰着他,他的眉宇拧成了阴沉的天空。他想围着村子走一遭,这是他的习惯,平日里,他一有空闲便转几圈,他也经常会遇到刘老头。
雪花纷飞,他闻到一股润湿的味道。树梢上挂上雪了,轻盈的雪并不想打扰世人,从他们的举动便能分辨出来的。大队长的脚下发出轻微的“嚓嚓嚓”声,因为静,他似乎也能听到雪花飘落的声音了。村里的狗也不叫了,这也许有两个方面的原因,一是除夕夜,它们也想休息了,不再突然的叫声令人不快;二是他们都熟悉大队长的脚步声,耳朵里都磨出耩子出来了。他想上哪里就去哪里吧。
大队长先来到西湖,峰的小伙伴们所生起的篝火早就熄灭了,那些灰烬也许也被掩埋住了。他没有到井台那边去,因为有些远,他只是围着村子在走动。
“是大队长吗?”是邵老头的声音。
“是啊,邵叔没有谁吗?”
“没有,大哥大嫂也来过年了。”
大队长知道邵老头所说的大哥大嫂是指他爹他爹,他说是的。说的时候,他还哀叹一声。邵老头问为什么叹息。大队长说在矿长下井发的工资竟然没能买一点年货,都是爹娘买的,他感到很羞愧。邵老头笑了。笑罢,他说邱玉和来了。大队长一惊,问,怎么又回来了,被他们捉住可不是闹着玩的。
“‘特殊时期’已经结束了,他不回来到哪里去。”
大队长闻听,说得也对,自己倒是错了。邵老头示意他们向南去,因为邱玉和的家就在村的最南边,村口一条小河流过,只不过他们到面前的时候,没有水声了,是被雪覆盖住了。邵老头敲门,里面有人询问,邵老头说是他。里面很快便探出头来,那人见到大队长,唤了一声大队长,心中有些激动了,大队长能听得出来。
“你怎么就回来了?”
“没事了,一切都没事了,我知道这几年为了我,我们一家,大队长险些丢了性命。”
“哪里,那些都是历史,他们紧抓不放本事便是错误的。人非圣贤,孰能无错,何况那些错事又不是你的错,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喜欢做生意,生意能促进经济发展,这没有错啊,可是他们还是不错,他们说这是资本主义,我是大队长,我就是搞不明白这些东西。”
是的,因为邱玉和,大队长被人叩帽子,押到主席台上批斗,检查一遍一遍地写,最后为了洗清清白,他被“造反派”逼得上吊自尽。邱玉和当过兵,应该说当过逃兵,这是不光彩的一件事。
那年解放军解放鲁南,邱玉和脱了单,正巧距离小李庄不远,他顺便回家了。他是带着枪回家的。这一回家不要紧,邱玉和的爹娘说什么也不让他走了,部队来人了,他们把邱玉和藏在地窖里,说儿子从来也没有来,他们哭哭啼啼说儿子怎么样了,儿子怎么样了。部队干部无法解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算脱身。小李庄百姓民风淳朴,每人都知道,即便是孩童。那时候大队长张作友也还是一个孩子。解放军一走,记过第二年来了“还乡团”,早已将枪看做麻烦的邱玉和爹娘为了生机,将枪交给了“还乡团”。他们以为事情就算了解了。当然,也太平了近二十年。哪知,前几年,这件事终于还是被“造反派”他们揪了出来,他们要枪毙邱玉和以及他们全家,大队长亲自出马了,他力保邱玉和以及他们全家。他的理由有二个,一是,邱玉和从部队带来的枪是被他母亲交给“还乡团”的,他父母早就死了,算是一笔勾销了。二是,邱玉和打仗负伤了,失去了与队伍的联系,他应该是有功之臣,不是逃兵。他将两个理由说了出来,“造反派”哪里能听,他们举出一系列的反驳意见与理由,双方唇枪舌战,大队长张作友眼看势单力薄,不是他们对手,于是,黑夜里告诉邱玉和带领全家人火速逃走,晚了的话后果难料。邱玉和问他如果他们走了,他怎么办?大队长说,他是大队长,他们不会对他们怎么样。邱玉和无奈,只好连夜带着孩子们逃走了。
果然,如大队长所说,他们刚走,“造反派”一竿子人荷枪实弹来抓人了,看这架势,他们一定要枪毙了邱玉和不可。但是,等他们踹开房门的时候,空空如也。孙发明望着大队长张作友,他说一定是他泄的密。大队长当然不承认。他们哪里听,不由分说将大队长抓了起来。他们连夜审讯大队长,审讯大队长的都是区里派来的干部,哪里他们审讯到半夜,一无所获。他们便关押了大队长,不给他喝的也不给吃的。一连两天,孙发明终于来找大队长了。大队长知道他也了解邱玉和的身世,他劝孙发明,为何要害人呢?孙发明说,一定要消灭到一切牛鬼蛇神。大队长说邱玉和是牛鬼蛇神吗?孙发明说不仅他是,而且大队长也是。大队长这才明白他的目的是要将他们一并消灭掉。
大队长想给他解释,孙发明是不听的。孙发明还说区里已经调集人员去抓捕邱玉和全家,已经抓住立刻就地枪决,逃兵的孩子也是孬种,一个也不留。大队长傻了,他请求孙发明,他知道孙发明是这“造反派”中唯一知道邱玉和底细的,如果他说邱玉和没有罪,别人便不会干涉,也不会相信。他问孙发明有什么办法解决?孙发明说没有了,大队长掩面长叹。许久,孙发明说并非不是没有办法。大队长大喜,问什么办法?孙发明说,你认为他们无罪,只好用你的命相抵。大队长沉思,这样真行?实际上,孙发明这是故意所为。哪知,大队长竟然犯了傻劲,他相信了孙发明。他说行,只要他放了他们,今晚一定会成全他们。孙发明嘴角“嗤”了一声,他说不是成全他们,是成全了你,还有邱玉和一家人。孙发明放了大队长,他让他自己想办法。这就是开头,大队长在牛棚上吊自尽的根本原因,哪知事情竟然这么巧,刘老头与邵老头救下了他。结果,事情并非像孙发明所说那样发展,邱玉和一家人也没有被抓住,这是后来大队长多方打听得到的消息。大队长想如果当时真死了,还真是冤枉。他自语说自己傻,傻得透顶。
刘老头说邱玉和来了的消息,大队长还是有些担心。他们敲门后,里面回音很小,从门缝探出一个头来。是邱玉和,他见是刘老头与大队长,赶忙唤他们进来,随后向四处观望,不见有人跟梢,像做地下工作一样。大队长不敢玩笑,因为这算是有前车之鉴的。
屋子里没有灯,大队长唤邱玉和为叔,他说:“叔,孩子们都回来了吗?”
“没有,现在形势还不够明朗,但是‘四人帮’已经垮台了,那些‘造反派’也不许在横行霸道了,如果再像以前那般便是犯罪了,也就说他们也到头了。”
这些话,大队长也听说过,但是尽管再次听说,他心里还是那样高兴。他想抽支烟,摸摸口袋,没有。刘老头知道,从怀里取出一支递给他,也给了邱玉和一支,自己又抽出来一支。很快,这满屋子便弥漫起烟尘来了。
“虽然是这样,但是政策还不明朗,下一步该怎么办,刘经书还没有从北京回来,应该也就是这几天了,也许他能给我们带来好的消息。他说高考很快就要恢复了,他要参加高考,国家一切拨乱反正后,他可以出一份力的。”
“经书是个有出息的孩子,你们家老大老二都不错,恐怕我的几个孩子就不行了。”邱玉和说起孩子来。
他们聊了很多,直到大队长感到有些困了,累了,他才起身走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回到的家,似乎回到家的路上还滑倒了,摔了一个大跟头,随后,他爬起来就到家了。之后,他倒头便睡了。
第二天一早,他被拜年的声音吵醒了。这一睁眼不要紧,一道光亮直直地刺到他的眼睛了。太阳已经升起一竿子高了。他唤秀娘,秀娘没有理他,因为秀娘在外面呢,前来拜年的是一帮小孩子们,透过门缝,大队长竟然发现了儿子峰的身影,他也跟随那帮小孩子跪在地上给他娘磕头,他们有的唤秀娘,大娘,婶子,竟然还有几个辈分比大队长还要高的掺杂其中,秀娘赶忙拦住了他们。
“伟子,这可不行,峰得叫你老爷了,你怎么能被我们磕头。”
“他们都磕,为何我不能磕?”伟子竟然执拗地挣脱秀娘的胳膊在地上连磕了两个头,额头上还沾染了雪迹。
“孩子们,快来吃糖!”秀娘到屋里去寻糖,哪知等她出来的时候,孩子们早就逃之夭夭了。
大队长已经穿好了衣服,他推开门,父亲回来了。大队长搀扶着父亲与母亲,他说要给爹娘拜年,他还问峰拜了吗?秀娘说这孩子比你先进呢,爹还给了压岁钱。母亲说,我儿就不要拜了吧。大队长说,娘,这大年初一,第一个头一定要给爹娘的。说着,大队长真得跪在地上给给爹娘磕了一个响头,并且为爹娘祈求健康、平安,随后又磕了一个。母亲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红包,看样母亲是早有准备的,他拿出两个,大队长知道,其中一个是给二弟准备的,可是二弟在部队上。这个给秀爹,另一个原本是给你弟弟,可是他不能回来,我就被秀娘了。
“娘,我们都有压岁钱了。”秀也将怀中的红包拿了出来,他欢快地跳着。
“娘,这些还是给您留着吧。”大队长有些不忍,“这过年,儿子没能孝敬爹娘,相反爹娘买酒买肉,还要给我们红包,儿子┅┅”大队长说的时候竟然流出泪来了。
“叔在吗?”邻居丁大爷来给大队长的父母拜年来了。大队长赶忙擦拭泪水,他们都出来迎接了。
送别了丁大爷,大队长便挨家挨户拜年了。走到邱玉和家门口的时候,正巧对面来的是孙发明,大队长笑着说,本想给邱叔来拜年,一想他们一家人还不知道到哪里安家落户了。孙发明嘴角露出鄙夷之色,他说,不要以为事情就完了,毛主席给我们指明的道路不会就这样结束了,我们要将“特殊时期”进行到底,你们这些“大联合”终究被我们消灭。
大队长笑了,他说:“发明,以前的事情都过去了,年后的春耕有什么计划没有?”
“现在我是大队长,我当然有自己的计划,怎能告诉你,你身在小李庄,心早就在山家林矿了,不是吗?”
大队长见孙发明二话不投机,便不再说了。他想反身到麦场看看,孙发明也到那里去,他见大队长要去,他就反身走了。在远处,孙发明还回头望了他一眼,当然,大队长也望了他一眼。
麦场里的几头耕牛伏在牛棚里,牛棚很结实,温暖,这是冬日来没有来的时候,大队长率领本村年轻力壮的青年盖起来的,上面扑上了厚厚的麦草,四周的土墙都被加固了,他怕泥墙坍塌,又用些许木板、树枝固牢。现在看,那些工作没有白费,一过年,这些耕牛又能出上力了。
大队长从麦草堆里端起厚厚的麦瓤放到耕牛面前,耕牛走过来了,他轻抚了眼前一头,光线照在他的眼前了,他抬起了头,牛的头上也沾了光线,亮亮的,黄中有金光,像金子一般闪亮。大队长回身望着村子,整个村子尽在眼里了,此时,在他的眼里都是金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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