蚊子(我们私下里这样叫丁文滋)问我名字的来历,我也不知道。我们出生那年月有几个家庭为孩子刻意取名的!还不就叫个什么“英”呀,“明”呀,“红”呀,什么的。
我爷爷小时候读过私塾,是他给我起的名字。爸爸告诉我,爷爷能背诵全本《西厢记》。我想这名字大概出自哪首曲子词。曲子词太俗,读起来总没有庄严感。我喜欢唐诗,有高远、庄重之美。就随口告诉蚊子,是唐诗中的句子。我看到那几天,他整天翻唐诗了。让他翻去吧,越找不到,越显得厚重,反正有出处,管它是什么朝代的。我爷爷早就归天了,让我上哪儿问去?
我知道男同学都看好欧水融了,其实,我也挺喜欢看她,说赏心不一定对,悦目是一定的,谁都喜欢看美景,我在她面前暗无光辉,说一点不嫉妒,是假话,说有多嫉妒,也是假话。总之,她的存在让我不自在,不自在归不自在,存在确是真实的。我只能按我的筹码,寻找我的心爱。
我知道,我这样子是不能有太多幻想的,可我却偏偏有幻想。这些男同学好像都待我挺好,我不知道,看不出,谁真正对我有意,到了什么程度。看《水浒传》,潘金莲拿起酒杯,喝了半口,递给武松,说:“叔叔,你若有意,就吃了俺这残杯。”太有趣了,我真想学着潘先辈的样子,举起杯来,试试这几个小子。可那是一九八一年,还没有人敢这么做。国家刚刚开放,开放不仅是经济上的,更是观念上的。我不知道现在的青年人怎样处理这种事。我那时要保持淑女形象,不能造次。这情感只能埋藏在心底,不敢表露,任其自然发育、成长。我只有等待,不敢出击,一旦失手,不仅丢人,连朋友也不能做了。
我喜欢有特色的男人,特色嘛,就是多少有些与众不同。像冷临窗,我就不喜欢,这人太古板,一副师爷相,总像是在琢磨什么大事,相貌也太大众,勾不起少女的幻想。刘云长得还行,品味太差,连胡子都刮不干净,两个鼻孔有一个总有两根毛弯曲状肆无忌惮地探出来。还经常在人前抢着说错话。他在听别人讲话时,总像忽然想到了什么,急于表达,讲话的速度又没有思维的速度快,总是停顿,一停顿,就有人接上话了。他经过停顿语速又追上思维了,就用近乎喊叫的声音说“你听我说”,“你听我说”。他敢追求欧水融,真是想吃天鹅肉。于溪存仪容绚丽,赛过很多女孩子,更兼博学严谨,自是别有洞天。他能看上我吗?我心里没底。我看他和莫扶荷关系挺好,他应该找欧水融,那才是金童玉女。黄秋丛总是一副散漫无羁的样子,没见过他伏案苦读,可每次考试都能得七十多分。如果班里没有于溪存,他就是班里的第一美男。这家伙做事含混,留有余地,稚嫩中见诡异,平和处有奇峰,既有书卷味,又有江湖气,虽生得瘦弱,却很强大,有天然领袖的气派。没有人能看得出他喜欢谁,他好像同谁都很近。我和他看上去关系很近,我知道实际上关系很远。他从没有认真地同我说过一件事,总是嘻嘻哈哈,敷衍了事。我常想试探他一下,总是没有机会。实际上是他不给我机会。
冷临窗不知从哪里弄了本《麻衣相法》,在课堂上偷偷翻看了好几天。这家伙就坐在我身边的座位上,我几次试图抢过来看看,都没得手。一天上自习课时,他给周围的几个同学看相。说丁文滋的嘴,合小开大,眉长过目,将来能官至正局。我看到蚊子当时就翻脸了,认为官太小。那可不是幽默佯作翻脸,是真的不高兴了。我也觉得小了点,正局,可不是国家税务总局那个“局”,是我们市里的“局”,就是个县处级。
那年代还没有企业家、实业家一说。当官,当大官是一个人成功的唯一标志。说我身材匀称,嘴唇上厚下薄,如生在封建社会,当封诰命。我知道“诰命夫人”就是受皇上封赏过的妇女,五品以上官员的家属才有这种待遇。说得我心里喜滋滋的,看他也顺眼了。说黄秋丛的原话,我记不得了,好像是说他有美人啄,仕途坎坷、终无大用。这美人啄,就是前额上边的头发中间部位突出,有尖,如看远处飞来的鸟。这虫子听后轻蔑地一笑,走了。刘云的官相最好,额头起角,眼有双白,狮鼻龙眼,当直追先辈欧阳修、范仲淹,官至参知正事。我查了好几天资料才知道,“参知正事”相当于今天的******副总理,官不小了。可这家伙还不大高兴。我疑心他当时是不是和我一样,不知道这“参知正事”是多大的官。
我虽然知道都是些鬼话,可我还是很在意。
丁文滋自己说,小时候跟一个长辈干过木匠活。他的手有些粗糙,身材看上去很结实,长相不好不坏,没什么特色。眉毛是长过了目,可过于疏淡,不大惹眼。他头脑机灵,好开玩笑,只是他的玩笑总是不太恰当,不大讨同学喜欢。他做事、说话,不知掩饰,愚蠢地将看破的事儿说破,并以此为荣,以为别人都看不破。事实上,确有些事儿别人没有看破。他看上去缺少品味,可这人活得痛快,我喜欢这种人。看来,他好像对我也有意,如果有一天,他同我开了口,我真不知道该不该答应他。在我心中更倾向黄秋丛,他为人介于正邪之间,显得韵味深远。
太直白,意境就不深幽。一个人就是一座幽谷,蚊子谷口太浅,如果找不到理想的恋人,这蚊子也将就了。
因为是走读生,每天晚上都要回家。我妈妈总问个没完,主要是问班里男孩子的情况。她总认为自己经验丰富水平高,一心一意要给我指点迷津,把关定向。这老太太一辈子在家里飞扬跋扈,我什么事都得听她的。我只好把这些同学的情况说给她。她立马来了精神,指示我星期天把班里那几个与我年龄相当的男同学找来,为掩人耳目,再找两个女同学一起来家里吃饺子,她要看一看这几个人,好定盘子。
她看好了丁文滋,说这小子健康、直率,能撑起门面。指示我矜持一些,对方开口后,不要马上答应,假装考虑两天,吊一吊这小子的胃口,免得被他小看。她认为黄秋丛太瘦,是不是有什么病呀?说话也不透亮,不太可靠。于溪存长得帅气又沉稳,如果可能,当然最好。只是人家能愿意吗?她心里也没底。我听了妈妈的话,一心一意等蚊子开口,可这家伙就是不开口,他好像在等我开口。这种事姑娘怎么好先开口呢!
哈姆雷特是怎么说的,“顾虑使我们成了懦夫,决断决行的本色,蒙上了一层惨白的思虑的病容。”我很快就冷静下来,他不说,我也不说,看咱俩谁能耗过谁。我们彼此都没能抓住对方芳心不能自持的刹那,拿出些许的热情与心机。另外,我总以为毕业后,天地会更广阔,还有很多选择,相信百步之内,必有芳草,卷起帘子,就见“绿肥红瘦”。
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段情感有多么珍贵。那些同学又多么合乎我的秉性与道德要求,我们有那么多共同的爱好、共同的朋友、共同的心结,吊什么胃口呀!又吊了谁的胃口!
走出森林,始知林子之外无大树。老娘误我呀!老人退休,不仅是体力上的,更是思想上的。
现在,近三十年过去了,黄秋丛比读书时健壮了一些,丁文滋胖得连脖子也看不到了。我最终还是嫁了个病鬼,他还不到四十岁,就驾鹤西游了。害得我如今嫁也嫁不出去,想找个伴也难。好在还有两个钱,不像欧水融、莫扶荷那样,活得那么累。
丈夫去世的那年,我才三十七岁,我只好提前退休,回家照看企业。那时,给单位管劳资的人送两条烟、两瓶酒,就办了病退。现在可不行了,管得太严了,都想不劳而获,谁养得起呀!我的厂子虽小,收益也不大,可风险也小,收入也稳定,我不用四处打工,看人家脸色。
让我发愁的是儿子乔墩,这孩子长得和名字一样粗壮。我当时不同意叫这个名,问他爸爸“你叫乔洞,儿子叫乔墩,别人还以为是哥俩呢”。他笑着对我说:“名字这东西,越简单,越上口,越好。姓和名最好有些关联,再生个儿子就叫乔梁。”我猛地想到“于溪存”这名字,不就是溪中的鱼吗!他给儿子取名于夫,也是沿着这个思路来的吧。渔夫,可是抓鱼的,他想到这层了吗?一定没想到,这秀才犯错误了。“乔墩”就“乔墩”吧,反正我也起不出比这好听的名字。蚊子给自己起的网名叫烛灰(取蜡炬成灰),大家认为过于颓废。他讲了以下的话,“名字将伴随人的一生,不可随意。招待所同事的孩子一个叫管臣,一个叫高天。管臣不到四十岁得病死了,高天二十多岁时遇车祸成了植物人。管臣的只有皇上,谦称天子。他叫管臣,还敢“高天”!名字起大了,承受不了啊!”
桥墩小时候聪明、恭顺,大慰我心。我教他识字、背诗,还托人把他送进市少年宫少儿武术班学功夫,一心一意想把他培养成为文武双全的大人物。
上学后,他的学习成绩还行,上中游。就是性格太软,缺少刚勇,不像个汉子。被同学欺负后,就知道回家和我抹眼泪。我问他:“谁欺负你了?”“为什么?”“用不用我找几个人打他去?”他一边抽泣着抹眼泪,一边摇头,不让我去找。气得我大骂,连同他的武术教头。妈了个蛋,收了钱也不教点真本事,学些花架子有什么用?我只能去找他的班主任,求老师关照我都觉得丢人。他应该自身硬,荫庇哪里靠得住呀!
上二年级的时候,他迷上了游戏机,一有空闲就钻进网吧打游戏。学习成绩逐渐下降。我和乔洞经常把他从网吧里拖出来,打一顿。他也想改正,可就是改不了。那时候,我真恨发明电子游戏的那个人,他害了我的孩子。看到电脑我就心烦,因为这个我一直不会上网。
听黄秋丛讲育儿故事,真让我感到新奇,还有这样的父亲。我豁然警醒,孩子有今天我也有错,是我的育儿方法有问题,怎么能把错误都推到孩子身上呢!我真诚地向黄秋丛提出,重金聘请他为我儿子的教父,也名正言顺地资助他两个钱儿(他经常失业,口袋空空)。他没有答应,说是“来不及了”。
亡羊补牢比什么不做有意义吧!我征求乔洞的意见,他不感兴趣,说是父母都没教育好,岂可指望别人。
我知道还有深层的说不出口的原因。他见我经常和几个帅气的男同学在一起吃吃喝喝心存芥蒂(他还不知道我经常做东。我这样子要是不主动点,谁能在意我?)。这使我又喜欢,又好笑。
他朋友很少,掰一只手掌的指头就能数过来。从没有女同学,女同事找他喝酒、唱歌。他是学机械的,性格也有点机械。
我曾想过文科与工科的不同。文科是针对人的,人是活的,有生命的。工科是针对物的,物是死的,无生命的。所以学文的人活泼敏感,柔情外露。学工的人古板机械,情不轻发。我们热情,他们冷漠。
有一天几个同学在一起吃饭,我把这想法说了,也想听听他们的看法。
黄秋丛认为文科是道,道就是正确的世界观。工科是术,术是生存技能。道是指导术的,道与术的结合就是通才,就是“学而实习之”的本意。通才是学习的终极目标。
丁文滋用手指着黄秋丛说,“你就是有道无术”。黄秋丛听了微笑不语。
冷临窗讲学文与学工的人贪财方式的不同,很有意思。他说有人研究过学文与学工的人贪财方式的不同,学文的人贪财是蚕食,一次拿一小块,觉得没事再拿一块,学工的人贪财上来就割一大块。
他的话让我想起当年在印刷厂工作时,我偷笔记本或信纸一次偷一本,从不敢多拿。我的同事是学工的,他轻易不出手,出手就拿一捆。案情分析会上(几个人非正式地猜一猜)从没有人怀疑他,因为他平时不贪小财。
进入心灵的养料不同,化作行为的方式也不同。
给儿子请教父的事不了了之,我只能心有不甘地看着儿子日益朽腐。
乔墩小学三年级时,一天晚上,被我暴打了一顿,气得我饭也没吃就睡着了。第二天早晨,他站在我床前,低声说:“妈,别生气了,是我错了,我以后不去玩游戏了。”那一刻,我的泪水奔迸而出,我抱着他,泣不成声。暗想,我的儿呀!我怎么能那样打你呢,我打重你了,你玩去吧,我再也不打你了。此后,我向上天履行了我的诺言,再也没打过他。我想,孩子管得太紧,性格就会扭曲,学习成绩没上来,气质再不好,就彻底毁了。他爸爸死后,他成了我唯一的寄托。他开始从容地进出网吧了。中学毕业后,他就不想再读书了,我知道逼也没有用。现在,他每天在网吧玩够了,就到我厂里来闲逛。这孩子是没有希望了,我一个不小心,把钢铁炼废了,连回炉的机会也没有。
看看这些同学的孩子,也不个个优秀。我喜欢黄秋丛的女儿,漂亮、阳光、学习又好。这虫子对孩子有大爱心,用大智慧。我如果早一点听到他的育儿故事,钢铁就不会炼废。
我打算等乔墩再大一大,二十来岁时,找找人,花点钱,找个国企或事业单位安排个闲差,就行了。
他要真是“桥墩”,那“桥”早就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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