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以后,姑姑的儿子送我到附近的中学上学,走的时候,他让我从家里带一个方凳,说是教室里只有桌子,凳子要学生自己带。这是新学期开学的第一天,麦假刚结束(农忙时学生放假)。我背着书包,拿着凳子,从我住的亢村高中,走到亢北中学,直线距离也就二百多米,要经过一片麦地。那时候我认识了麦子。走进亢北中学没有大门的学校,我的心非常焦躁,后悔到这地方来,可我没有办法,是我自己同意的,况且我的家已经没有我读书的地方了。我告诫自己别想别的,向里走吧。从南边进入学校,是一方黄土铺就的小操场,两栋青砖黛瓦的教室,同样掩映在绿树之中。在最北端东拐第二间教室门前,站着一中年汉子,这人就是我的班主任——王吉生老师。他约有三十多岁,眼睛大而圆,头发明显比当地人长一些,身材适中,是个标准的男子汉。因为事先打过招呼,他同我客气了一句,就把我安排到了倒数第二座。我开始打量这教室,窗户上没有一块玻璃,也没有打碎后剩下的紧靠在木格上的碎片,可能从来就没安装过。这是七月份,教室里飘满了人体发出的我从未闻过的难闻的气味。同市里一样,男生和男生一座。我的同桌是个胖子,短头,穿塑料拖鞋,手上、身上、脸上落着明显的灰土,上身是一件很久没洗过的变了色的无袖背心,下着只有一道松紧带的薄布短裤。他好奇地看着我。我那天穿一网眼很大的塑料凉鞋,上穿半袖的海魂衫,下身是米色长筒裤。别的同学也和我这同桌差不多,有几个看上去干净一些。所有的女同学都穿着长袖上衣、长裤子,没有人穿裙子。这是中原的夏天,气温达到三十五、六度。我不明白这些女同学为什么不穿得少一点,让自己凉快一些呢?姑姑告诉我:“那是传统。”在我的家乡夏季最高气温很少达到三十度,就算达到三十度,也就持续三、两天,只要不在阳光下,就不会感到热。在这里我坐在教室里,一动不动,就出一身汗。风很小,甚至感觉不到。后来,我发现这地方没有洗澡堂,我在那住了一年,没洗过澡。在家中,每个月我妈都给我两角五分钱,让我去洗澡。有一次,我拿着钱请个同学看了场电影,被她发现了,暴打了我一顿。在这里,十年不洗澡也没人管。
王老师是教语文的,他给我上的第一堂课是作文课。他说一口河南普通话,我能听懂,这堂课他讲得很认真,我听得也很认真。他先在黑板上写下作文的题目,“我是这样做作业的。”王老师的粉笔字写得非常规整,无一处多余的勾连。
然后,他对我们说:“作文就是把平时用口语讲的故事、事件用文字记录下来。写作文时要想着怎样把故事讲完整,让人看得懂。我找两个人,讲一讲他是怎样做作业的,你们要认真听,听过以后就按照他们说的路子写。”
两个同学先后站起来,讲自己是怎样做作业的。真的假的说了一大堆,无非是说自己做作业时如何认真,用割麦子的间隙写作业什么的。
我知道写文章是允许夸张的,他们说的是真是假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按套路写一个完整的事件过程。
王老师说完,就让我们写,他伏在讲台上的方桌前看书。
我写好题目,想了想,下笔写道“天气热的可怕(读大学时才知道“可怕”是“热”的补语,“的”应为“得”)”。是从课本上“天气冷得可怕”演绎来的,接着写到“乡间的小路起了厚厚的尘土”(我把尘土的“尘”写成了沉重的“沉”)。我竭力渲染了当地的暑热,“我”又是如何在酷暑中做作业的。我平生第一次这么认真地写作文,我第一个写完了,非常满意自己的作品。王老师看到我把本放在桌上了,他走过来,问:“写完了?”我回答:“写完了,不好,你看看吧。”上中学之后,我还没这么客气地同老师讲话,我知道这不是我的家,客气点好。他站在我座位边拿起来看,看一会放下了,说:“很好,这班里还没有你这水平的。”
我听后假装沉稳,努力抑制住怒放的心花,没有做声。第二天,王老师公布作文成绩,我得了第一名。他当众读了我的作文,大大地赞美了一顿,说什么段落、结构、语言如何好。窘得我低着头,周身冒热汗,有发烧的感觉,耳朵嗡嗡响,仿佛听到了村口老树上的钟声。作文本发回来时,我看到他给我改了好几个错别字。
上学以来没有那个老师表扬过我,我也从来没想过让他们表扬。一个月前我的班主任还说我是班里“落后势力的总代表”。她几乎天天为一点小事训斥我,我也每天都故意找点事让她训一顿。我一点也没有不适之感,逗得同学“哈哈”大笑,我感到很有趣。我不怕她,可也很忌惮,她有权把我赶出教室,她说我“扰乱了社会主义大课堂”。离开了集体,我就没辙了。
有一天,班主任上课,我看到裤子上有一嘎巴儿,就用手指甲挠,那东西粘得很牢,一个小白点挠了几下也没挠掉。老师看到了(我干什么她都能看到),走过来,看着我。我不理她,继续挠。她用惯常的语调调笑我,“黄秋丛,你是卫生防疫站的呀!”我早已习惯了她的训斥、调笑。每次挨她训斥、调笑我都非常坦然,从不脸红。我甚至还为自己能够代表落后势力感到光荣,因为这“总代表”一点不丢人,相反还很受同学们尊重。我每天一进教室,就听到同学小声笑我。老师接下来的几句话把我弄得很不好意思,脸没红,心红了。她收回笑脸说,“你穿得干干净净,人长得漂漂亮亮,又聪明伶俐,怎么就不学好呢?”
我也想好好学习,考上大学。大学多神圣啊!可我考得上吗?我看到课本就头疼。差得太多了,追不上了,只能等下辈子了。
在这里我突然成为好学生了,从此,我总是盼着星期五那堂两节连上的作文课,好一显身手。每次作文课后,王老师都会站在前面,读我的作文,真诚地赞美一番,又几次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告诉我要全面发展,其它课程也要优秀,还教会了我如何画电路图。
王老师的呵护极大地鼓舞了我,激活了我的学习热忱,我开始认真读书了。
我学得最吃力的是英语,在东北读书时,英语课只上过几堂,这里已经学完一册了,我跟不上,单词总是记不住,好不容易背会了,过一会又忘了。语文课文,我几乎过目不忘,所有古诗文,只要读两三遍,我就能背下来。那时候如果还考八股文,我一定中进士。
这里没有红卫兵,没有政教组,没有站台上挨批判的学生。老师都没有读过大书,连个中专毕业生也没有,都是从高中较优秀的毕业生中选来的,他们都很敬业,非常认真。学生都很规矩,就是那些升学无望的学生,也断不敢在上课时乱出声响。在城里上中学的时候,我如果哪节课不想上了,就找个同道逃学出去玩。在这里我从没见过逃学的,更没有“同道”。城里的淘学生是不用写作业的,老师也不管。收作业的科(或课)代表见到我书桌上没有作业本,连问也不敢问,就去收下一个。这乡下可不一样,人人都要写作业,没有人敢不写作业,更没有人顶撞老师。刚来的一天,我没写数学作业,来收作业本的科代表,一个小个子男生,听我说没写,感到很惊讶,竟激动得跳起来,蹲在我的书桌上,用手指着我大声训斥。我听懂了他的话,大意是你怎么能不写作业呢?不知道羞耻吗!
上学以来,没有哪个同学敢同我这么说话,我当时真想把这小子拽下来,打一顿。我忍住了,没有作声,知道不是动粗的时候,这里没有那土壤。我看着他,一只手摸着挂在腰间皮带上的软皮,一任他的羞辱。从此,我再也不敢不写作业了。
还有一天上物理课,姓金的男老师讲完课后,出了两道题,让我们当堂作。那天,天有点阴暗,我坐在后面,看不清黑板上的字,也懒得问同桌,就没有做,以为是小事,不算什么。金老师看到了,不点名地训斥我几句,我记得他最后说,“人过留名,雁过留声”的话,知道是在说我,以后的物理课,我都很认真。
在十六中学读书的时候,每次轮到我扫地,我都像没事一样背着书包就走,本分的男生才会留下和女同学一起扫地。十六中学是楼房,水泥地面上只有点纸屑。这儿的地面是黄土的,扫地要用力,扫完教室还要扫教室外面的一块空地。来这儿上课的第三天,轮到我们小组扫地,我按照惯例背起书包就走,同组一男生厉声叫住我,让我扫地,我没理他。王老师看到了,客气地提醒我,一同学递给我笤帚,不扫是不行的。这笤帚比东北的短很多,扫地要八十度弯腰。我随手扔在一边,想要把长的,没有。我只好撅起屁股,在老师和同学的监视下,像本分人那样扫地。
有一天,我在路上看到几个成年男人围着一条地上爬的小绿蛇,一男人心怀歹意地用烟杆里的烟油喂小蛇,小蛇吃后不久就在几个男人的奸笑声中死去了。城市里是看不到蛇的,那是我第一次近距离看到蛇,感到很新鲜。第二天,为了走近路,我像往常那样,飞跑几步纵身跃上高中近两米高的土墙,身子腾起的刹那,我忽然想到了蛇,骤然停下,骑在墙上,向墙外看。天哪!一条大绿蛇横卧在我要落下的地方。我长出口气,昂头看看天,真诚地说了声“谢谢”!老天在我危险的时候,施大法点醒了我。从此我不敢翻墙,也不敢坐在草地上看书,每次抬头看天,都充满了感激与敬畏。
我很快就习惯了赞美与规则。人是多么容易改变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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