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亢北中学校里校外只见过一次打仗的。在教室里,一个大个子男生和一小个子男生发生了口角,大个子一用力将小个子推倒,骑在小个子身上用力按住,愤怒地大喊,意思是服不服?小个子很坚决“不服”,大个子继续大声问。我看了真替大个子着急,问什么呀?挥拳打呀!
有一天,我和几个男同学闹着玩,有人将小土块打过来,我想都没想,抓起半块砖头撇过去。几个同学大惊,齐来指责我,说我下手太狠,好像很严重。在东北城里时,同学间闹着玩经常扔砖头,你可以躲嘛!我从此不敢操家伙。
这里的学生不打仗,更不以能打仗为荣,他们尊敬学习成绩好的人。我成了被他们尊敬的人。
高中的图书馆里有一些书,供教师借阅,姑姑带我去借过一回,以后就让我自己去借。每过十天、八天我就去借书、还书。那时候我认识了李白,读他的《将进酒》,我感到热血沸腾。他让我懂得了“天生我才必有用”。记得读《流浪者夜歌》,“我是颠连漂泊的孤身,我要与残月同沈。”我不明白这“同沈”是什么意思,就去问王老师,他好像也不懂,要我把写有这首诗句的书拿给他。过两天他把我叫到一边,告诉我,“沈通沉”,“同沈”就是“同沉”。
王老师每次批我的作文,都在他认为好的句子下面用红笔画上波浪线,我的作文本上有很多红色的波浪线,看得出他对我有一种明显的发自内心的喜爱,我也非常尊敬他。
有一天,王老师讲杜甫的《石壕吏》,说凶残的官兵抓走了老妇人,所以诗人说“独与老翁别”。我觉得有问题,好像没抓走。“听妇前致词”,是说老妇人站在门口同来抓人的官兵说话,来抓人的人没进屋,算不上凶残。“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说明老妇的啼哭是起了作用的,老妇人接下来的陈述一定感动了官兵,放过了她。如果把老妇人抓走,家里就剩一老公爹,一婴儿,一“出入无完裙”的少妇,怎么过日子?另外,杜甫怎么不“逾墙走”,还敢留下偷听?说明这种事杜甫经常看到。天明时,老妇人忙别的事,没出来同晚间投宿的客人道别也很正常。我想举手站起来提问,又觉有些张扬,就等着王老师讲完课后,拿着书本走出教室才追出去,把这想法和他说了。他听我说完后,微笑着对我说:“应该是抓走了,你再想想。”很多年以后,我重读这首诗,觉得还是王老师说得对,老妇被抓走了。还有鲁迅的小说《故乡》第一句,“我冒了严寒。”“冒了”对吗?有说“冒了”狂风,“冒了”骤雨的吗?“冒着”多顺哪!我问王老师,他笑了,和气地说:“我教了十几年书,没有哪个学生疑问。”他没有回答,我知道他在赞扬我。
教室的北面,低矮的土墙外,有一棵柿子树,秋天的一个下午,上自习课的时候,几个男同学爬到树上,摘没有成熟的柿子,我忍不住也窜了上去。“王老师来啦!”有同学报警,我们迅速跳下树,往教室里跑。王老师看到了,粗暴地喝住了我们,刚要发作,看到我在队伍中。我看到他改容笑了笑,放过了我们。以后我不敢造次,生怕做错了什么让他失望,还会让别的同学说他偏向我。那时候,我懂得了要为老师着想。尽管我在这里很充实,享有尊严和赞誉,更重要的是有了希望。可还是常怀异域之感,他乡之念,我非常想念我的家。多少个星期日,独处的时候,我想到了家,就翻过亢村高中的土墙,来到墙外,站在无垠的田埂上,望着北方,望着我的家乡,泪水总是愀然流出。
第一学期结束了,我惊喜地在王老师手中接过一张“三好”学生奖状。
秋收的时节,学校放了半个月假。这里没有任何娱乐活动,没有电影院,没有公园,没有****找我玩的伙伴。放假这几天我除了看书、写作业外,还写了几首诗和几篇抒情散文。开学后,我把“作品”拿给了王老师看。几天以后,他还给我的时候,说“写得很好”。下一个假期结束时,他问我“写新东西了吗”?我摇摇头,他竟有些遗憾。
这里和我的家乡一样,男女同学之间是不说话的。我在学校红得发紫,也没有一个女同学用正眼看我一眼,一如我根本不存在。
因为各科成绩还不错,每天上自习课的时候,总有几个男生拿着书本来问我。我总是尽其所知耐心地讲解,他们“嗯,嗯”地点头,像是听明白了。有一天,一个经常来问我问题的家伙告诉我“他们到你这来问问题,是装模作样,你不要当真,其实,他们是来看你身后的那个女同学”。呵呵呵!一定是真的,我也挺爱看她。她姓赵,叫什么我至今还记得,学习成绩优异。她父亲在亢村高中教体育,是姑姑的同事,每次见到我,总要笑呵呵地打招呼,一副和蔼亲切的样子。这女同学好像个子比我高,不然不会坐在我身后,她穿的上衣总是很短,不大合体,又很旧,打着补丁,可总是很干净,那衣料一看就是从商店买来的。她长着很白净的圆脸,留着短发,眼神非常纯洁。我上大学的时候,才知道“清水出芙蓉”的诗句,初读这首诗时,我就想到了她。
一天下午没有课,我去集市买菜回来,抬头看见她推着板车迎面过来。一九七八年河南乡下的板车,是左右两个胶皮轱辘,不到一米宽,上面光秃一个拼凑起来的平板,约有一米半长,车的前部两侧探出两根一米来长的圆形的木把,人站在两个木把当中,双手抓着两边的木把,连着两根木把有一很宽很结实的带子,搭在人的脖子后面,或推、或拉。她推着车子走近了,脖子上没有带子,我看清了车板上并排放着两只粪桶,装得很满,又很稀,路不平,那粪桶一颠一溢,车板上有明显的污物。她一定看到我了,像没看见一样,推着一颠一溢的粪桶,昂首走过我身畔。我以为这个年纪,这般美貌的女孩,干这种脏活,见到男生或红着脸低下头,或是面有窘迫状才是,可她却浑然不觉,视我如无物。
我虽然觉得她漂亮、可靠,也仅停留在怡心悦目的层面上,绝无贪恋之念。这不是我的家,我要回家,我的家在东北辽河边。
十六中学二年五班也有一个长得漂亮,学习又好的女同学,姓刘。我和她的座位只隔一很窄的过道。她每天干什么,我看得很清楚。上自习的时候,也有女同学拿着书本问她,她总是很耐心地讲解。她的眼神温润又纯洁,庄重得令人不敢有杂念。
姓赵的之外,还有一姓金的女同学,也坐在我身后,叫什么我还记得,也很漂亮,不下于姓赵的,学习也挺好,穿戴更整洁。在一个不大整洁的群体中,整洁格外引人注目。这年冬天,刚下过一场雪,我和她从不同方向走到学校门前。突然,她脚下一滑,摔倒在雪地上。她距我不到五米远,我忍住没有笑出声来。当然,也绝不会上去扶起她,那是禁忌。我看到她看了我一眼,爬起来,自嘲地笑了笑。她看我那一眼,是我那班里的女同学近距离看我的唯一一眼。
我身后左边还坐着一个女同学,姓王,学习也很好,长相也不错,总是一副很严肃的样子。一天上自习课的时候,学校墙外的一农家起火了,我们都冲了出去,我跑在前面,想去救火,几个男生嘲笑了我,我于是停了下来,这女生第一个冲了上去,向那火堆上扬土。我这才猛醒,赶忙冲上去,抢过一老女人的水桶,猛力地泼出去。此后,我在心底里,非常尊敬她。在我身后坐着的这三个女同学,犹如一道锦缎织就的画屏。很多年以后,我还时常想起那道璨若彩云的锦绣风光。一想到就心帜摇曳,飘忽不定。也不知她们后来上了大学没有?嫁了什么人?过得怎么样?
在城里上初中时,男女同学之间虽然也不说话,可眉来眼去的时候很多,搞对象的事也时有发生。那行为很不光彩,只能偷偷摸摸地进行,一旦被同学发现,就会引起轰动,被同学鄙视。这种女生,穿着独特,眼神诡异,一看就知道不是好人,她们以勾搭上校园内有名的混混为荣。我们叫那种女学生为“小皮子(骂人语)”。那些爱惹事的男学生,每见到这种女学生,就大叫“小皮子”,远远地扔砖头打她们。小皮子也勾引过我,放学后,她跟在我身后,上了我家的楼。妈的,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滚”!我是正派人。上小学时,我们惹不起小皮子,就躲在楼道或胡同里,齐声大喊:“某某某!小皮子!”小皮子愤怒地追打我们。我给姑姑讲小皮子的事时,姑姑睁大眼睛,看着我说,“这里可不行,姑娘会羞死的。”在这封闭的环境中延续了我们民族固有的习俗。
这里吃得很简单,整天吃馒头,他们叫馍,加一碗用白面调成的面糊般的稀汤,另有点小咸菜。我有些吃不惯,可也没办法。我在亢村待了一年,只吃过两天可口的饭。一九七九年春天,我代表亢村公社中学到获嘉县城参加县初中运动会。那两天,大会主办方给我们做了几顿面条吃。我从来未吃过这么好吃的面条。将半干的面条放在笼屉里蒸熟,然后用豆油、猪肉、葱花、酱油炒一下,连饭带菜,非常可口。那次运动会,有我三个单项,我为亢村代表队争得了两项第一名,一项第二名。喜得王老师在班里大大地赞美了我一番,说我“德、智、体全面发展”。我在城里读书时就是运动员,可成绩并不突出,在这穷乡僻壤,同很少运动的乡下人同场竞技,占尽了风头,我在这学校成名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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