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没有上大学,就不会有这些为我提供物质与精神食粮的同学,我的生命将会多么干枯、委琐呀!
我怀着感激与爱意,走到他们中间,找到了尊严,找到了友谊,找到了欢娱。那恒久不息的爱意,溢漾在我的魂间,这友情真是比金子还可贵。当然,在一团和气中也有势利,也有倾轧,这都是人性中的问题,是小问题。
看鉴宝节目,那些在生活中使用过的东西,无论年代多么久远,都不如没有实用性摆着看的东西值钱。人也一样,物外的东西最值钱。比如:道德、情操、荣誉。人物外的东西越多越高尚、越可爱,才是人伦的雅范。
有人说能和年轻的穷丈夫过苦日子的女人是最美的女人。掉过来也可以说不嫌弃失业的半老的妻子的男人是最美的男人。
我家相公叫萧暮雨,婚后的一天,我问他:“谁给你起的这名字?”
他答:“我爷。”
又问:“为什么叫这名?”
答:“可能是因为傍晚下雨时生的我。”
又问:“‘萧’同‘暮雨’有关联吗?”
答:“萧是姓,没有关联,只后两个字有意义。”
我告诉他,那是几百年前南方一姓柳的落地才子,在一个飘雨的傍晚,对天长叹,挥笔写下的不朽文字。
我深情地背诵道: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
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
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
唯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他“嗯嗯”地点点头,对先贤留在纸上的深情毫无兴趣。这人书读得少,呼噜打得响。他从未被书上的文字感动过,我却花前落泪,月下伤怀。我知道我在“对牛弹琴”,先辈深挚的叹息声,他怎么能听得到呢!我告诉他那“萧”是指暮雨发出的响声。我看到他的表情有些复杂,我能读懂那表情,那不是健康的表情。他在为我的有知,自己的无知懊恼。我知道这势头不好,以后也就不再“弹琴”了,其实,我很喜欢“弹琴”,有“琴声”的生活才有内容,有情调。
后来,我有了儿子,我早就把名字起好了,叫“萧声”,因为那声音契合了我当时的心绪。
萧声小的时候,我和他爸爸工作都很忙,不能照看他,我想把他送进幼儿园,一是能早一点融入社会,二也能学点知识。萧声的奶奶那时刚退休,她不舍得让我们花钱,要替我们照看,我们只能同意。这老太太整天抱着孙子,生怕有什么闪失。我看到别人家的小男孩在沙堆上愉快地翻滚,弄得一身脏。我的儿子在奶奶的呵护下,衣着整洁地端坐在一边,衣服一个星期也不用洗。那时候我还暗自感激婆婆,现在我才知道婆婆和我有多么愚蠢。有一天,萧声犯了错误,他爸爸打了他两下,萧声大哭。他爷爷看到了,冷冷地问他爸爸,“你能打过他哈?”孩子在这样的氛围中长大,他的天性没有得到释放,在他成长的时候缺失了重要一课,他的性格有些扭曲。
上高中以后,萧声一个朋友也没有,活在自我世界里,班上七十名同学,他说烦六十多人。我给他钱,让他去找同学玩,他不去,说同学都不好,借钱不还。哪能都借钱不还呀?他用肯定的语气告诉我“都不还”。我告诉他不还就不还,别在意,他们以后挣钱了会加倍还你,他不信。他的世界观形成了,如果他小的时候我让他和小伙伴在沙堆上随意滚,弄个一身脏,他的性格一定不会这样。他爸爸只知道讥讽、谩骂,从不和儿子平等对话,儿子也不喜欢他,有事就找我。他是男孩应该找爸爸,我真看不上他爸爸。我原想把这段时光熬过去,等孩子高中毕业后再离婚,孩子高中毕业后,我又想大学毕业后再说,现在我又想孩子结婚后再办。孩子不能没有家呀!我多想断然终止这无谓的悲戚,活出个样来。说是要为自己活,谁又能做得到呢!看来,人生没有熬过去的时光,永远走在熬的路上。
因为听过很多情人反目,设局害命的事,我多少有一点不安。有一天,我半真半假地指着杂志上的报道对萧暮雨说:“你要是看不上我就明说,我给你腾地方,可别害我呀!
这些年我忍辱偷生,常怀休弃之忧,像古人说的“苟合取容”“抱无涯之戚”。汉朝的时候,有个叫卓文君的半老女人,听说在朝当差的丈夫要有异心,大义凛然地对丈夫说:“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何等刚毅的妇人啊!看网上唐朝人写的放妻辞(类似离婚协议,有遣归意。注意:是放,不是休),很有意思。“二心不同,难归一意。”“以求一别,各还本道。”态度真洒脱。我要向先辈学习,写一首放夫辞,把他放了。写这东西很简单,复杂了他也看不懂,一句话就行,“不伺候了!”女人最坏的际遇不过如此,与其等他休我,还不如先休了他。佛说忍无可忍就无需再忍。大梦再不觉,我就睡过去了。我要有尊严地活着。
想想又觉不妥,本着交绝无恶声的原则,还是费点事,多写几个字,既有礼貌,又有品味。他看不懂,别人能看懂啊!况且我整几句也不费事,就当写段子了。对,现在就写,儿子结婚后就给他。自古但见男休女,我今日偏要女休男。
听我说:
维波澜不惊之年,草木凋弊之月,寂寥难耐之日。莫家女扶荷,谨以半老之容,蹒跚之态,烛灰之念,铁石之心,托笔墨达情,昭告天下:仙云已散,樱唇红褪,无力(也无意)回天。今弃无温褥席,讨回女儿身。情愿拥残守缺,与天地一起终老。
余生于柴门,长在里巷,然壁有翰墨丹青,室有丝竹家训。双亲待余,捂捧抚抱,枕栉栖榻,舐犊情深,蜜意透彻心髓。盖三岁认字,四岁调琴,五岁识李白。更兼乖巧婆娑,娇妍四射,直是一路欢歌,抵达壮岁。
偶遇夫君,始陷情淖,不能自拔。嫁为君妇,实乃大慰平生。余与君齐眉举案,亲昵狎亵,相与共处二十余年。数年来,余披肝沥胆,相夫教子,努力自适,未敢丝毫懈怠。
忽值倾覆,粮道断绝。彩虹坠地为泥水,翠羽飘零化尘埃。恍惚悱恻,憔悴怵惕。不知春秋异节,寒暑迭递。
然君春情荡漾,悄然域外。欺余累弱,污余洁质,夺余麝兰。全不念余困厄涸辙,鄙意弥深。
余初闻此信,犹惊雷乍响。愧悔悸愤,澎湃汹涌,几赴黄泉问鬼。
幸得佛光普照,渡余过海,扶断荷于即倒,始又婷婷向阳。
余虽孤陋,尚知大义。尘缘已尽,飞鸟投林,恋之增羞。君乃府吏,如君弃余,恐招讨伐,荣进受阻。
今余先立此据,放君归野,重返自然。连天花柳,匝地蜂蝶,可纵意取捉。再不必搭窗窥探,伸眉翘首,遗人口舌。
今余守街叫卖,求升斗之禄。然店前幡卷均匀,体内气走协调。余无忧矣!
适逢五旬,白雪侵鬓,眼曚齿摇,前程亦归程。余无求矣!
家中什物,尽属归君。唯架上七百余本书籍,皆余数年间零星购得,视如珍宝,请君许余悉数带走。君之夏装,余已清洗熨烫置于西屋柜中,证件票折,藏在东屉。
余去后,必拭尘饰面,爱惜精神,尽弃柔糜形态,独辟康庄生路。
今当远离,旧事盈怀,思之凄梗,悲喜填膺,扣案长啸,忽然忘生。
此帖读后,余与君天涯海角各走半边,永不相扰。
莫扶荷拜帖!
年腊月三十一日
开始我写“归妹莫扶荷拜帖以闻”。想了想,还“闻”什么“闻”,就一个意思:别烦我,离。写过此帖,我竟有几丝快感。我对自己说:生命无论怎样丰富多彩怎样不堪,都将成为回忆,别跟自己较劲,即使没有未来,也装作有吧!宽窄都是路,都有风景,走着瞧吧。就算走错了,还可能找到或开辟一条新路,看到别人看不到的风景,总比什么不做要好。
我这情感暂时要埋在心间,“不足为外人道也。”晚上睡不着觉,站在阳台上查天上的星星,总是查不准,只好像蔡文姬那样“举头仰望兮空云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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