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三年,我大学毕业了(准确地说是大专),分配到市啤酒厂党委办公室,当了个小职员,整天抄抄写写,看书看报,喝茶水(茶叶是用卖旧报刊的钱买的)。
有一天,团委郭书记像是无意间同我提到党委关书记(他是党委副书记,我们这地方不提副字,都喊他关书记)有个和我一样大的女儿,长得还行,问我想不想看看,我当时就拒绝了。为了避免郭书记疑心,我告诉他,我有个中学女同学和我挺好,只是还没有定下来。他好像还想同我再说几句,见我没兴趣,也就不说什么了。
我对关书记的印象不太好,他长着普通男人的样子,也说不清长得好还是不好,我猜想他闺女也好不到哪去。
那时候,每个月都要开一次厂内支部书记会。有一次,我电话通知后,就去布置会场。就是将几张桌子规则地摆在一起,找几块台布遮上,再找几个水杯。台布就是那时流行的包小孩的线毯子,我在柜里找了几块线毯子,发现不太干净,有几块的边缘部分有明显的黑乎乎的污物。我们办公室管档案的李大姐告诉我“挑干净一点的就行,开完会还得埋汰”。
会议开始了,我拿着小本子做记录。会议的内容肯定不重要,不管什么内容,我都要带着纸笔,装模作样地记几笔。这时候企业已经是厂长负责制了(这以前是党委负责制,书记是一把手,各车间也是书记说了算,改厂长负责制了,厂长是厂里的一把手,车间主任是车间的一把手。党委书记、车间书记都靠边站了,虽然靠边站了,也得找点事做),支书就管发展党员,评优秀党员,没有具体的行政事务。
这种没有什么具体内容的会议,一把书记是不参加的。关书记主持会议,他讲了会议的内容后,就让几个支书表态,我坐在他身边记录。他的两条腿不停地抖动,过了一会,他低下了头,抓着线毯子边缘部位擦皮鞋。我这才明白,线毯子上的黑乎乎的污物是擦皮鞋的结果,一定还有人这么干。我抬起头,假装没看到,可还是不自觉地又看了几眼,他擦完了一只,又擦第二只,他擦得很从容,很认真。
那一刻,我暗自庆幸没有去看他女儿,如果我没看好,这人一定不会谅解我。
党办汪主任坐在关书记另一侧,他一定也看到关书记用桌布擦鞋了,这家伙没事一样,看着桌上的小本,假装记几笔。我知道他一句话也不会记,我了解他,他根本不会把这会当回事。汪主任大我十几岁,同一把书记有点远亲,仗着一把书记做后台,不太买关书记的账,关书记也没办法,有些指示就直接找我。关书记不是可欺的人,只是力量不足。我是小人物,谁也惹不起,只能努力平衡着关系,暗地里期望他们打起来。他们打起来对我几乎没有什么好处,就算两败俱伤,我也不会从中渔利。我那时太年轻了,企业中层以上干部,不过三十五岁,根本排不上。我当时主要是想看热闹,我不喜欢平静。
我同汪主任坐对桌,他个头比我高一些,直面对着我时,我看不到他头顶,他一低头,我就能看到他头顶那没有头发的发亮的圆心。他没有多少文化,就会写新闻稿子,厂里的我认为不值一提的小事,他稍作归纳就上了本市日报的头版。他哥哥在日报社当编辑,如果没有这个哥哥就难说了。他从不读书,经常读白字。有一次,在全体干部会上,他读新刑法,“儿女有瞻养父母的义务。”说有干部听了都不做声,设备科长坐在我身边,他凑近我,低声问我:“小黄,不是瞻仰遗容吗?怎么瞻仰父母了?”我笑了,小声说“口误,赡养”。
汪主任在厂里有几个有实力的朋友,都是四十左右岁的中层干部,他们结成团伙,对抗领导,打压下属。
因为我们天天在一起工作,关系也就日渐密切,在他与关书记的较量中,我有一点偏向他,希望他能最终胜出,我也知道他离胜出还远着呢。关书记用线毯擦皮鞋的场景总在我的脑子里闪现,每次闪现,都加重了一层我对他的轻蔑之心。
党委一把手罗书记看上去很老了,他自称五十八岁了,再有两年就该退休了。有人说他去年就说自己五十八岁,他究竟五十几岁,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问。那时候,国家虽然规定六十岁退休,可不太严格,装糊涂多干两年也行,只要主管局局长认为需要,就可以多干几年。
罗书记自知烛头不高了,逢人就现出笑容,说几句好话。我们党办的李大姐快五十岁了,还是个科员。有一天,罗书记到党办来,当着我们大家的面赞扬了李大姐,最后说:“老同志是厂里的财富呀!”
我听着就想笑,是财富您还不提拔提拔,糊弄谁呀!
关书记比罗书记小几岁,如果提前接班,能多干几年。我看他有点着急,想接班。汪主任私下告诉我,“他没看上‘书记’,他想当厂长,正活动呢。”
我们厂长姓石,是一年前从轻工局属下另一个大厂的副厂长位置上调来的。这家伙做事手有点软,总想以妥协换和平,同谁都一团和气。
汪主任团伙发现了他这一弱点,合伙挤兑他。财务科邓科长是这团伙中的骨干分子,有一阵厂里有传言,说他要调走,到另一个大厂(啤酒厂是中型企业,营级党委,大厂都是县团级)当财务科长。
邓科长看样子真要走了,抑制不住的兴奋挂在脸上,到处打招呼。汪主任告诉我说,他找石头儿(我们私下里这样称呼厂领导,因为他们年龄都很大,另外我地方言叫老大为头儿)谈了,石头儿说不能挡着你高升,要站好最后一班岗。
石厂长真是个石头脑袋,让他站什么岗呀!还不赶快放他一个月假,告诉他,“办手续去吧,工资照开。”然后迅速任命一个代理科长,或是指定一人主持工作。邓科长就是不走,也没有位置了。我听到一些年长一点的干部这样说。
我也替石厂长着急,转念又一想,人家都混到这一步了,一定会有手段。
又过了些日子,邓科长不走了,说是舍不得离开这个厂。大家猜测说,一定是没协调好,那厂子不要他了。听说石厂长对邓科长说“不走也好,那就好好干吧”。邓科长折腾了几天,还是财务科长。
八十年代啤酒在我市是快货,供不应求,厂长的主要工作是批条。那时候,商店、酒店有啤酒卖就挣钱,卖造酒原料的人找上门来推销,供销两旺。厂长只要管好厂里的人,保证设备正常运转就行。
石厂长不会管人,厂里的秩序有点乱。每天下班后,他都要背着双手在厂里转一圈,看一看边边角角,像非洲草原上,在自己的领地上巡视的雄狮。有一天晚上,他抓到了几个喝酒的工人。第二天上午,厂大门口明显处,贴出了告示,几个喝酒的工人,每人罚款二十元。他们那时每人每月的工资也就四十多块,罚二十块钱,不少了。
“一个大厂长,抓几个喝酒的工人,真是没事干了。”那些天,我听到很多人这样说。干部、工人没有一个叫好的。还有人说他抓这几个人的手法有点下作。
说是石厂长值班那个晚上(因为有上夜班的工人,厂里男性干部,每月一次晚上在厂里值班,负责处理夜间突发事件),躲在仓库楼上,向下看。几个库工按惯例围坐在一起,摆上饭菜,拽过一箱啤酒就开始喝(厂里有食堂,因为不让喝酒,每到夜班,男人都把饭菜打回来,找个角落喝酒)。
啤酒从生产车间到仓库,有一传送带,啤酒在周转箱中,从一个洞中传送进仓库。两个工人站在传送带的两边,一替一箱把周转箱取下,摞在一边。在孔洞的那一边,有一个机械的计量器,箱子经过那计量器,就刮一下计量器下面探出来的铁条,计量器上的显示数字就增加一箱。我看到工人用手把计量器掰了一下,伸手拽过一箱,这箱酒就没有显示。看到这计量器,我就联想到那年去烟厂,我那同学站起来,用后背遮住了探头,另一个人用脚顺地面踢过一条烟,说“快拿走”的场景。
晚饭时间工人喝酒是习惯,领导通常在这个时间不到车间去。
老书记在职工大会上公开讲:“我们做啤酒的人,喝点很正常,别喝多了耽误了工作,别往外偷就行。”
石厂长是厂里的一把手,他得做做样子。如果是科长级的人,抓职工喝酒,不挨打,也得挨骂。工人为工作的事骂一般干部就是白骂,只能教育,没办法处理。工人打一般干部几下,也就是罚点钱。通常情况值班人员就在值班室睡觉,不下楼。
我也很爱喝啤酒,每次轮到我值班,我就找几个熟悉的工人一起喝酒。我知道几乎所有上夜班的男职工都在喝酒,他们聚集在变电所、锅炉房、冷冻室、前酵、后酵、仓库等地方。机灵一点的工人喝酒之前,到办公楼里看一看值班黑板,如果是厂长、副厂长值班,就收敛一点,把门关紧。
变电所、锅炉房、冷冻室这些没有啤酒的地方,只能到有酒的车间去拿。去一趟要尽量多拿一些,拿少了不够喝。一般用水桶或大水壶到后发酵室把酒打回来,如果到装瓶车间或成品仓库拿瓶啤酒,一次拿得太少,目标也太大,没有人爱去。另外,瓶装啤酒经巴氏杀菌,酒是热的,不好喝。后酵的酒是凉的,口感好。菜总是很简单,花生米、海带丝,茶鸡蛋算是好的。喝到八点多钟,我就回值班室睡觉,他们继续喝,一般情况下,他们会喝到零点下班。看冷冻机的李师傅,每次上四点班(一个星期倒一次班,早八点上班,下午四点下班;四点上班,零点下班;零点上班,早八点下班),都要坐在窗前,等到五点钟以后,领导都走了,就用一破工作服搭盖在一白铁打的水壶上,遮住水壶,到后酵打一壶酒,回来自己慢慢喝。冷冻机只要别忘了加机油(很多天也不用加一次油),就不会有问题,看冷冻机是最清闲的活儿。
厂里规定,所有夜间值班人员都有权制止喝酒,如果发现喝酒的,有责任上报到厂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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