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在于一个阴沉沉的天,远方的云雾似狂海波涛汹涌而来,天有小雨迷蒙连绵,仅仅离着半年之约有三日的光景。
寄国前方大败,果然趁着后方空虚夜半突袭,虞山防守薄弱,攻了半个晚上,便亏不成军。雨珠挂在白夜脸上,耳边充斥着血性嘶吼与悲痛的喊叫,三千将士尽亡,周围是磅礴浩大的军士,只不过那不是寮国的军士,他们xiong/前是寄国的黑色重甲,头发被梳成简单的发鬓,没有寮国军士那般英俊勇敢。野蛮、掠夺和残忍是白夜今日看到的景象。战争一直延绵到第二日清晨,这是极其漫长的一战。
战场上的白夜一剑将对方挑下马,马座上的她,高高的俯视面前新鲜的血色。她的背上有一道深深的伤痕,长长的蔓延到她的手臂上,红色血染得马座一片深谙,顺着她的手缠/绕在她的剑上。那把咲雪剑映照着对方苍白的轮廓,把手上系着一根饱/满的红缨,难以想象,那是个面若天使的修罗,身上的铠甲银光灼灼,头盔早已在乱战中被置于马下,她的发丝紧贴面颊。咲雪剑乘着风势,向着对方xiong膛疾驰,此时白夜的身后有一人拿着短枪快速朝她左肩刺去,白夜已被小半部分包围,发丝顷刻飞扬,乱如柳絮,就如同刚刚弓箭手发射出如瀑的箭雨一般。
可难以想象,明明,她是个那样纤弱的姑娘。
一个又一个漂亮的剑花挽出,这着实容易让人产生幻觉,而面前的姑娘面容冷峻,清醒的告诉你她正在杀人。一日一夜的战争,她的神思极度疲劳,极度不堪,而也没有哪一刻她像现在这样清醒。她想,她答应过谢卿要保住自己的命,即使这是一个极其轻浮的条件,或许连谢卿自己都没有认真,可这却是第一个人要她好好保住命,她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命这般精贵,是让人在乎的。而假如她死了,她也不想变成这片土地上无主的幽魂,她想葬在长白山千年积雪的地下,在午/夜子时的时候,得以出现去看一看紫竹林里的丹顶鹤,哦,其实这里也可以,她也喜欢这里的风景。只是没有这些假设,她想活下去,没有哪一次像今天这样想活下去。
这一剑一直将对方的xiong膛刺穿,干脆利落的一剑。然而背后的短枪离她也只有一寸,可只是一瞬的功夫,短剑连带着人一同朝后飞去,鲜血来不及阻挡喷射而出,未有意识前他已经死去。白夜只感觉有冷风席上她的脖颈,这才反应过来,回过神来,扯着马绳转了个身,入目的满是血色,马鞍旁还有一只露出白骨的胳膊,还没有看清状况,身子已被人腾空抱起,他将白夜搂在xiong/前,俯首在她耳边低低笑道:“我不是跟你说,要好好保住命么。”话毕后语调已转冷:“刚刚我不来,你怎么办?我说过不会让人欺负你。”
好似那触碰就会极快融化的雪,他的声音冰冷而飘渺,却让她一瞬间找到了依靠,偏偏还觉得那声音极是清爽。
背后的铠甲冰凉坚毅,如山石嶙峋。支在她肩膀上的下巴俊美,白夜可以想象出他妖异的眼。这是熟悉的声音,熟悉到让白夜觉得有些陌生。
她垂眸,问:“太子不是在辛唔么?”
他说:“虞山遇袭。你爹告诉我,今天也许是你第一次上战场,我很担心。就赶回了。”
她似恼怒:“有什么好担心的,我会输?刚刚只是个意外。”
“对呀。只是个意外。”他笑。
她想了想,漂亮的眼睛里大多还是沉静稳重,也有太多的东西,斟酌片刻,她说:“我想,你的人怎么可以懦弱,你看,我终归是没有输,没死之前,我一定不会输。”
又忍不住的笑了:“是啊,我是你的人。”
“恩,我的人。”他紧紧抱住白夜,呼出的热气铺在她的脸上,他的声音安稳有力,略带平时的轻佻:“我的人怎么会懦弱?你说得对,我的女人,绝不可以懦弱。”话毕后又笑意盈盈的吻住她的发丝,“但是阿叶,以后我在的时候,你只要躲在我身后就好。”
她愣了愣,她想,这是此生她听过最让人心安的话,伪装的冷硬再也维持不下去,她突然趴在他的肩头,有有微微压抑的哭声从嘴里渗透出来:“他们偷袭虞山,我只想帮你守住这里。大家都死了,而我不行,我答应过你要活着等你回来。”好似发泄,好似悲伤,又好似愧疚,她将眼睛闭上,额头触碰着他的肩膀:“你不知道有多可怕,寄国那群杂碎们,他们杀了好多人,有个人救了我,他让我快跑,然后为我挡了箭,我本来想跑,但他死的时候,我突然又不想了,我……”
他打断她:“不要再说了,现在什么事都没有了,我回来了,阿叶。”
“唔。”发出一声极其压抑闷哼,面上有笑意,在她的额角掠过一吻。白夜深深的埋在他的怀里,看不见他那一双眼睛已变得凌厉,像刀锋勾勒出的一样刻描在他的脸上,他却语调温柔的哄她:“上次你不是说,想到最高的山头看日出?马上,我就带你过去。”
如果说喜欢一个人是命中注定,那么谢卿和白夜就是这样避无可避,彷佛是命运的指使,又像是突如其来的战争,他们的情感宛如从很久以前就一直压抑着,终于似山洪暴发,喜悦激动与如愿以偿,她终于是控制不住的在一切真实中爱上了一个男子,他的名字叫做谢卿,也只是谢卿,她在他的怀里不停的细细哭泣。袅袅白烟构成的画面一度再变,我看到战场上的谢卿快马十里,从遥远的辛唔一直飞疾到虞山下,白色的衣袍浸染鲜血,十里征袍透甲红,他的马鞍踏过无数寄国王兵的尸身,面若温玉,淡然从容,望着远方层叠的山峦,眉头紧皱,深思忧虑。虞山下的战场上,那是寮国百年来第一位女将军,英姿飒爽,一双清淡的眉毛此时锋芒毕露,如利刃横飞入发。很早以前就知道,她师从万重,本名叫做白夜,是个性子冷清的小姑娘。没有哪个姑娘穿上银甲后身姿那般曼妙,更没有哪个姑娘杀过人后还会漫不经心的发出一个单调的音:“嗯?”一切都是以这一场战争为引子,它以天下为赌,九州为注,奈何一切都阻挡不住这一场纷争中的两人,白夜与谢卿。
而我实在是不明白,三个月的爱情该有多坚固,甚至没有坚固这一说,一座城楼的立足源于地下的堡垒,然而白夜与谢卿之间,那根本是一座浮在天空上的城堡,太过虚幻缥缈。可事实如此,白夜对真正的谢卿一无所知,却义无反顾的爱上了他,但这一切都不重要,她是个冷情的姑娘,却在谢卿面前哭的无法收拾,这足以证明她爱的无药可救,只有三个月的时间,她便无药可救。
画面上的他低下了头,含/住了她干裂的唇,有发丝挡住她朦胧的眼,是蜻蜓点水,是情不自禁,她靠在他宽阔的xiong膛中,他为她杀出一条温情的血路,马鞍踏过沾染血气的蒿草。有旭日在东方升起,伴着还未消散的黑云,在他们身上投下淡淡光辉,遍地尸身,银甲乱发和利刃,残忍的战争里,有这样一朵花,被鲜血浸染滋润长大,即使未来有着无限黑暗,权谋与算计,也固执的冲出泥土,舒展身姿。故事开始是这样深情的两人。
她死死抱住他的脖颈,她第一次这样害怕,害怕他们就这样死在这里,永远埋藏在这片土地上。她好似想把这一生的话都和他说完,颤/抖着,轻喃着,她细细柔柔的说道:“其实,我很早以前就想看你在战场上的模样,一定很好看。只是你不让我跟着你,你在走的时候,我就这样想了。哦,可能在那时候我就喜欢你了,你不要笑话我,我在很久前,可能就喜欢上你了。”
怔了一下,他笑了一声,随手挑断一名士兵的脉搏,望着挥洒出的鲜血,神情不变,说:“阿叶,现在什么都不要想,要杀你的人马上都要死了。”想了想,又补充道,“抓紧我。”
远方有冬鸟在河面掠起,未融化的冰,刺心的凉意,河面泛起细小的波纹,有风吹过,带着寒冬独特的冷香,“你是不是很害怕?以后你再也不会害怕了,没有人敢让你害怕。”
浓密的乌云被光渗透,终于眼前一片清明,她看到他俊美的脸,淡然的眉毛,乌黑的发,她没有见过哪个男子像他这样好看,举止间颠覆天下,气度中王座君临,一个比她还漂亮的剑花,轻松的结束一人的生命,她闻到花香,深深的嗅着。他稳稳的揽着她,“已经天亮了,没有办法去看日出了。不过不要紧,以后的每一个日出我都带你去看,如果喜欢,我带你去紫荆城,那里是王都,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我带你去看,属于我们的壮丽山河。”
“阿叶,阿叶。”
白衣银甲,那个男子面庞俊美,宛若地狱修罗。战马嘶鸣,金戈交击,尘土飞扬。
也不知是哪里想起了一首笙曲,如血的朝阳做背景,我看到谢卿的血染红衣袍,透出银甲。最后的画面是路旁边绽放的幽幽白花,轻风叮叮咚咚,吹落了一树的伶仃花,他的衣裳恍若初见时洁白无瑕,停留住了岁月的韶华。
能想象到,是满园洋溢的香。
二人之力终不是二万兵马的对手,势力相差实在太过悬殊。背后是万丈深渊的悬崖,面前是如潮似水的万千兵马。几乎是两条死路。白夜慢慢,慢慢的从他怀中抬头,目光沉静而了无聚集的望向前方。寄国的红旗,寄国的紫枪,唯一是那来自熟悉土地的,是两只交缠相握的手。她的怀里还躺着沾着血的咲雪剑,血迹未干。
她缓缓抱住他,那如玉脂的手紧紧的环扣他的腰间,白夜启唇道:“谢卿,没有人能给我这样的勇气。从来没有,你是第一个,也是我生命中最后一个。我很庆幸,在最后的时候,我爱上了你。这天底下,没有什么东西,比这件事更令我快乐了。”
有雪从空中飘落,她感到有一缕凉凉的风,佛过她的发丝,钻入她的衣袖,寒冷的凉意附着她的肌肤,缓慢的直达心底。
可尽管她所接触的一切是那般冰凉,此时,白夜却觉得,如果这一生没有遇见谢卿,那么,她生的毫无意义,死的也毫无意义。
我想,那一定是个煎熬的过程。
缭乱的烟雾重新钻入炉中,画面腾空消失,一切那样突然,连我都没有反应过来,清醒过后才发现已经是午/夜子时,香炉到了封印的时间。我站起身,抱起香炉,望进她的眼睛:“今天的故事,就到这里吧。”
她正对着我,一双细长的双眼有片刻迷茫。
“你说得对,这个故事我很喜欢。”视线在水蓝色的上空停留很久,望着的方向是刚刚烟雾构成的故事框架,良久,眼神勾起,突兀的笑了一声,“但我想,这应该不是一个美好的故事。我刚刚才想起来。六年前的冬天,寮国叶王谢卿……算了,这不重要。”
继续说道:“至于王后,”她转眸看我,“他有王后?”
我面无改色,安静的收拾着香炉,但闻此言,还是忍不住的飘向那盘深红色的香:“我不知道。但凡事故事都给人一个念想,这个故事应该没有完,或许,”我看了看她,“他们现在,以一个新的方式重逢。”
她问:“那,结局呢?”
“委托我的雇主告诉我,不可以告诉你,他们的结局。”我笑笑,“但是我可以告诉你,她没有死,用另一种形式活在这个世界上。只是她因此付出了代价。”
我说:“天色不早,家中还有人在等我,不便久留了。”
踏出门槛前,我听到她的声音轻轻道:“你明日还来吗?我想继续看这个故事。”
我停住脚步,面前是一株巨大的伶仃,让我想起了刚刚故事里的伶仃林,血衣少年怀中抱着的少女。前方重叠的树丛中,彷佛出现了那个纤弱的身影,只是她躯体透明,面上笑意淡淡,我的神情刹那恍惚,连同背后那个声音都是如此空灵。我永远记得那双眼睛,那双淡漠清澈的眼睛,只是她如今已经再也不能醒来。我回答:“不会了,这已经是这个故事最美好的地方。我不想再让你继续看下去。”
那是残忍中带着美好的一段时光,即使假如换做以前的我,我根本就不会觉得他们之间哪里美好,可见了那人以后我才明白,假如爱上她是一种美好,那么抱一抱她就是莫大的幸福。如若是互相爱着,这就是恩赐。
“你究竟是谁?”
不由得轻笑一声:“我不是说了吗,我是沉香,和你一样,是死后重生的凝魂。”
“那我是谁呢?”
“你会知道的。毕竟,你不是一个普通的凝魂,你的灵魂深处,封存着一段记忆。”
她呆呆的看着我,眼睛里有太多东西,复杂的拧成一咕嘟,她说:“可为什么啊,我什么的记不得。”又猛地看向我,“你都告诉我好不好?只有你,只有你能告诉我。”
扣紧了手中的香炉,我并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神情去回答她,愣了半刻,尴尬笑道:“我收了十万金,楼阁素来是讲信誉的。雇主与我交代,无论如何,他只想让你记住那些令人快乐的东西。我是万万……”
她冷声打断我:“我是谁?”
我说:“我并不知道。叶姑娘,多说无益。”
半只脚已经踏出了院子,能看到星辰朗朗,洒在如瀑的黑夜上,有风如春暖吹过,我想,这真是一片美好的景色。我用极其微小的声音说道:“事已至此,佛花,无论如今你还在想什么,有多大的委屈,你都该让他如愿以偿。”也不知道她听没听到,待我走了稍远时,背后方才“啪”的一声响起,那是茶盏落地声音,我顿了顿,然后继续前行。
如今,白夜的那双眼睛再也回不来了,她的眼睛也死在了孤寂的冬夜,但我想,这样美好的故事,即使她还能感知到人间的一切,这个结局她是满足的吧。毕竟,他最后选择了她,无论过程是怎样的令人伤感,他们终究是获得了恩赐。
出门后,那里有一个俊逸的背影等着我,他穿着白素的衣裳,能看到他如玉的面庞。我顿时停住脚步,不怎么再敢往前走,也不知心里此时是什么滋味,捏着袖子低头,唯唯诺诺的挪步。那白袍宽大,上面绣着暗银的紫荆花,身后懒散的搭着未束的头发。
他面色不改,连身都不转,眉毛俊秀的往上一挑:“还不快不来。”
我立马提了提裙角,向他跑去。十四层台阶像是跨越了一段时光,月色幽幽的银辉盛满他的衣袖,那真是一个好看的男人。
他伸手抱住我,我整个缩在他的怀里,轻轻给我整理了下外衣,我听见他微带寒意的声音:“就那么一会儿功夫,你就跑到这儿来了?”那清雅的嗓音融入夜色。
我再往他怀里缩缩,说:“你懂什么,我这是使小性子呢,你快哄哄我。”
他似是嘲讽的笑了一声,低头却看见我微红的眼睛,皱眉道:“怎了?”
“没什么,我刚刚对她讲了一个好故事。”我说,“可是,我只讲了一半,那是让人感到愉快的一半。你说,我要不要告诉她结局?可那是一个悲伤的结局。”
抓紧了他的衣袖,“阿景,怎么办啊。”
他没有说话,静静的抱着我。
半晌,他才说道,“下次再敢自己跑出来,就莫要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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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温暖的怀抱里闭上了眼睛,我的思绪复杂,终归于许久的平静,我忍不住想起临走前那一夜,离开寮国的那一夜。
“不要告诉她,孤死了。”
那个声音透露着浓烈的沙哑,彷佛从别的时空一直传到我的耳中,我至今无法相信,那是一个年轻国君的声音,事实上,他在与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已经快死了,已经没有力气再保持活跃的精力。
我隔着一层纱帐淡淡的看他:“这样做,你为什么还要我讲给她听,你的目的,难道不是应该让她重生后想起一切,随你而去吗?”
他高高的坐在王座上,凤目望着手中的白色衣裳,终于有了笑意,“能否想起来并不重要,孤只想让她记得这个故事,即使她早已忘了谢卿是谁,能记一辈子,也是好的。”
我想了想,说:“你且放心,沉香可以让她记得你自虚无之境被唤回的容貌,刻骨寄存于你魂魄的体味,被司命之神记录在幽都的声音,你的一切都很完美,我会向她展示一个,最有魅力的寮国国君。”
他笑,“在她面前,孤从来都不是寮国国君。”
我不禁惊讶,“那你……”
“孤只想让她知道,有一个名叫谢卿的人,曾爱过一个叫做叶白的姑娘。但孤不想让她知道那些令人难过的事情,她只要记得那些快乐的事情就好。”他恍若陷入回忆,“沉香,你是楼阁阁主,你一定可以做到。”
凤目终于看向了我,“告诉孤,这样做的代价。”
我站在他面前,淡淡的凝视着他的面孔,说,“奉献出你的身躯与魂魄,你的魂魄将寄予香盘,待香盘燃尽时,便是你走进虚无之境,永世不得翻身之时。”
他想了想,修长的指骨抚摸着膝上的白衣,最终笑了,“好。”
能通过缝隙看到那苍白的微笑,那早已不是我所熟悉的谢卿,记忆中的他,盎然着飞扬的生机,永远都会自信的微笑,那温柔的面孔我永远都无法忘记。
可现在,他连见都不愿意见我,我只能听到他的声音。
我不禁疑惑:“你难道不知道?你究竟知不知道,我所说的话代表的意义?”
他抓紧了手中的衣裳,沉静的回答我:“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