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内,苏岚俯身在张平的床前,似乎是在细看他的伤势,还时不时问上几句,一副关切样子与一旁只是喝茶的郑彧对比颇是鲜明
宽大袖袍垂在身侧,掩住她偷偷为张平切脉的动作她静静打量着服侍在内室的人,除了两个眉脸齐整的大丫鬟以外还有几个小厮侍立在侧,倒是显得有几分拥挤而张平正室夫人年前刚刚产下一女,才出了月子,并未跟着来这御林苑行猎须臾,苏岚将手默默收回,神色如常地细细叮嘱了几句,便也坐到了郑彧的身旁
苏岚端起茶盏,将眼帘垂下,似在看那茶叶漂浮的轨迹
她虽医术不精,底子却也算扎实,把脉更是天下第一名医魏国安教的,这一下手,便知道张平的心脉确实受损,可未必不能治,自己虽是不行,可魏国安最少有六成把握只是,他那夫人却是注定要守活寡了张平这一脉,如今只有一个女儿,张桓又只有他一个儿子,所以说,绝嗣了
绝嗣二字之于一个世家的打击,可说是,灭顶之灾这两个字背后潜藏的将是家族内部残酷的争斗掌权一脉绝嗣,继而家族中其他各房各支将群起争夺继承权,他们势必将寻求来自外部的帮助,于是各方插手,最后这家族几乎难逃分崩离析的命运,即使求存,也会大不如前
这样的张家,远比让张平死去更有价值若他死去,张桓自可为他请封,那么过继婴孩到他一支承继香火,甚至炮制个怀有遗腹子的姨娘都未尝不可可他如今活着,膝下有女,按照大楚律,便不可抱养宗族之子承嗣至于怀孕的姨娘,想必张夫人也不肯找个野种来继承家业吧
见得张桓进来,苏岚便缓缓放下茶盏,站了起来,眼睛微眯,又看了眼床上昏睡的张平,拉起郑彧便起身告辞
踏出门槛时,她不由得失笑,只因,按照计划的下一步,她要做的反而是,保住张平的这条命,而且越长久越好
晚间时分,魏国安给张平的诊断便传遍御林苑,他只说,“张指挥使之心脉,我可救只是,人命可续,子嗣难续况且,续来的命注定是个瘫子的命”
这话不留情面的叫人尴尬,却是魏国安一贯的风格苏岚对张平亦无什么同情,只想着,大概魏国安给他把脉时确实松了口气因为他确实是自己绝的嗣,无需他再做手脚那颗还没黑透的医者之心,大概尚能偏安一隅
苏岚仍旧在那座小楼之上,这一次,却是爬上了屋顶第三日小腹终于不再坠痛,即使是郦远也没法子硬把她塞回室内她望着远处,缓缓伸出双手,张开十指,那十指白皙如玉,长而纤细,月光下竟似透明,左手一道横贯伤疤,显得更为狰狞这双手,曾是江南春雨杏花时,轻握油纸伞的,如今却是塞北送风烈马时,执剑杀人的虽然依旧白皙,却不知已染上多少血污
“怎么害怕了还是你觉得自己如今太狠了,想做回翩翩公子,良善儿郎”天上星辰寥寥,远处的旌旗被风撩动,耳畔猎猎风声中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那人不知何时和她并肩坐在这小楼屋顶溶溶月光倾泻苏岚脸上,将她容色照的一片梨花雪色,而身边那人却隐没黑暗之中夜色里,瞧不清五官,只有那一双眸子,如寒泉清冽,泛波光粼粼
苏岚扭头看他,看了一眼,又扭头看着前方,说:“这时候你还来见我”
“有一事不明辗转反侧,想请你为我解惑”苏岚虽没看他,但知道他此刻一定是在笑着的
“说”
“张平的马是怎么回事你下的什么药,竟是查不出半分痕迹若是能叫人用了,岂不是很好”
“世上再高明的毒药都做不到没有痕迹”苏岚轻笑出声,“只不过是检验的手段还不够高明罢了而更为保险的法子,是,不用药”
“针”
“对以银针入穴,可改人之脉象,可活人也可死人放在这兽医科,也大抵相同”苏岚笑的愈欢畅,“咱们九爷有句话说的对,这御林苑在我手中,真想做些手脚,谁也拦不住”
“哦竟是如此”那人的声音里含了几分笑意,清泠泠的声线亦是柔和了许多,“以前只知你毒术颇高,不想你还有这本事”
“制毒不过是医术中小小一项,我嘛,不喜歧黄之术,故而专攻这一项”苏岚叹了口气,“不过,歧黄之术,我比之一般医馆的坐堂医还是强上许多的可在我所知的人之中,医术最高的是我兄长王愫,即使是国安与他也不过是堪堪打平罢了”
“下在陛下身上的,究竟是什么药”那人语气和缓又恬淡,似是闲聊一般,目光却灼灼锁在苏岚身上
“牵机”苏岚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可二人皆是怔楞,苏岚倒是疏散一笑,不见懊恼,仿佛她方才说出的不过是今夜风很大这样的话
“那不是见血封喉的毒药”
苏岚却是挑了挑眼皮,一脸似笑非笑地神情看着他:“这事若不是借你之手,还成不了呢,如今才问我是什么药”
“怎么,苏大人不愿为我解惑”
“罢了”苏岚却是夸张地摇了摇头,“月色正好,与你说说也无妨”
那人抬头看了看天上,那一轮明月高悬,皎洁而明澈,却隐有残缺
苏岚笑了笑,“在用毒者看来,世间万物皆可伤人,关键的不过是一个多少所谓见血封喉,是服下极少,便可霎时取人性命我将牵机做了些许改良,将一次致死的极小药量再分装数份,于是这药不会夺人性命,却又比慢性的毒药更为烈性配的精准,便能控制陛下作的时间你若不出手除了那小太监,我还可以通过他随意控制陛下病的时间和程度,如今,真是可惜了”
“我若不除他,如何向东宫交代”他的语气并不算好,却也和缓,“坦诚相见我真希望你确乎对我坦诚”
“你和我是这棋盘上黑白两颗棋子”苏岚叹了口气,“殊不知,乃是一人执棋”
“苏岚,你是棋子吗”那人问道,目光锁在苏岚的脸孔上,她只觉自己被那目光映照的无处可逃
“但愿君心似我心”苏岚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缓缓说道
那人轻笑出声,看着苏岚的目光锐利地似刀子一般,却是又迫近苏岚几分,他从那阴影之中隐隐闪现出脸孔来,高挺鼻峰上月色终是倾泻,照的他半边脸孔,似妖似仙,将苏岚的目光似也模糊,“我心你心当真相通你呀,没良心,我如今可是为你顶着偌大一个张家的压力呢”
苏岚被他那盛极的容色所惑,竟不知为何,升起几分慌乱,眨了眨眼睛,不去看他那被月色映的璀璨的眸子,道:“我何尝没有为你顶着李氏的压力,如此,扯平了”
“扯平”他语意带笑,似是瞧出苏岚此刻的慌乱,却是故意压低声音,似呢喃,更添惑人滋味,“我可不想和你说扯平这二字你我之间,计较的太清楚,不好”
苏岚听他这话,只觉得头大,往日那般的人,今夜月下怎的仿佛换了个人似的想着手便伸到了那人的脸上,捏了几下,倒叫那人吃了一惊,只听她说:“这不是人皮面具,怎的与往日大相径庭”
“你觉得哪样好”
“与我有什么关系”苏岚神色清明,月色下耳朵却有几分可疑的微红,将手收拢到袖中
那人依旧是和煦带笑的,学着苏岚的模样,掐了掐自己的脸孔,倒真是有几分好笑,可那神色间却不知怎的叫人觉得黯淡下来,连语音都越沙哑了些:“你可知那太极双鱼图,黑中有白,而白中又有黑,黑白交融,相生相克,哪里能割裂开来这世间,谁是纯然的白,谁又是纯然的黑,黑与白,明与暗,谁能说得清楚,又哪里没有关系”
苏岚张了张嘴,却是没有说话,看着他身影,陡然消失在眼前
小楼之下,一顶靛蓝软轿渐行渐远,天上渐渐下起雪来,映着月色,照的天地一片惨白
“我啊,哪里喜欢这样的你”苏岚缓缓站起来,只觉得这天地间的雪似乎都落在她的肩头,“哪里敢与你又半分关系,哪里敢”
于是苏岚纵身从那屋脊上一跃而下,大氅卷起飒飒风雪,转着圈地落在脚边,郦远上前为她撑起伞来,白色的二十四骨油纸伞,伞面绘着绮丽的水墨山河
这天地间雪落晦暗,无人比肩,只觉得凄恻无比小提示:电脑访问进qiuxiaoshuo.com手机登陆wap.qiuxiaoshuo.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