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言万语表达不了他对九郎的感情。天授帝无比满足地微笑。
两行清澈的泪水,从他眼角滑落,咸湿中带着喜悦
“爸爸,睡不着的话,我弹琴给您听。”沐慈直接爬上龙床,盘腿挨着天授帝坐下,将天授帝的手交给沐念。
沐若松将古琴独幽拿过来,放在了每次的腿上。
凤求凰的流畅妙曼乐曲,从谢期的爱琴独幽上缓缓倾泻而出,在天授帝耳边飘渺流转
似天堂流泻的接引天曲,天授帝做着美梦,感觉身体一轻,灵魂飘飘悠悠,上升旋转
天授帝能感觉到沐慈的体温,很温暖,很安稳,很轻松,很舒服。
他梦到自己正将年幼版的小儿子抱在膝头,握住他小而软的手,一笔一划教他习字。而谢期则坐在琴台上,弹奏她新得的一首曲子。
一家三口,在某种意义上,团聚了。
阿期,九郎是你给我最美好的礼物,一个多好的孩子啊
他美丽灵秀、睿智通透、坦荡真诚,从容淡然,无私仁爱,强硬却温柔。他身上藏着真正的宝藏,心胸宽广,包容天地万物,他是最优秀的孩子。
“紫雷降,薇星落,佑我大幸万万年。”
是我的造势,也是我的梦想,现在这梦想一定会变成现实。我们的孩子,这么优秀的孩子,必将成为大幸最耀眼的星辰,带领国家民族走向最光辉的未来
阿期。
在最后的时刻,我总算没有再辜负你,没有辜负我们的孩子。我将一切能补偿给,都补偿给他;我用我所有的爱,一点一滴去修复他的遍体鳞伤,用爱填满他被伤得千疮百孔的心。
阿期,我尽我所能。
儿子已经放下了过往,他原谅了,他叫我“爸爸”了,他承认我他的父亲,他爱我。
我是多么爱他呵,多么的不舍。
阿期
请你也原谅,原谅我此生为爱犯下的错误,请原谅,请见我一面。
请聆听我迟到了多年的忏悔。
以及我的爱。
依然爱你如昔
一曲凤求凰,在沐慈的指尖流泻而出,没有任何一丝艰涩,动听得仿如仙乐。
天授帝的心平静了下来。
梦里,他安静地看着谢期站起来转身离他而去
一次都没有回头。
他也没有挽留,没有强硬将她留下,目送谢期远走,看着她的身影,慢慢消失在远处的白雾中。
祝你能寻得自己的幸福
天授帝叹口气
他低头,看着抱在膝头,漂亮柔软,白团子一样的儿子,无比慈爱:“九郎,妈妈走了,爸爸也要走了你还小,我们不能带你走。你留下来,好好走完自己的人生吧。”
天授帝舍不得,却还是一咬牙,将白白、香香、软软的漂亮孩子放在地上
一落地,小孩见风就长,用一种极快的速度抽条,舒展,长大
天授帝贪婪看着,就像他并没有缺失十六年,有机会陪伴儿子的一点一点成长。白团子长成了纤瘦挺拔的少年模样,漂亮柔软地叫人心醉。
“长大了呀挺好好好活着,要幸福”天授帝对沐慈道,忍住想要拥抱的冲动,他怕抱住了就不舍得放手。
“少年沐慈”歪着头,打量天授帝,目光平静
这是九郎,可又感觉有点陌生。
天授帝心里有丝异样这个“少年沐慈”,虽然容貌身量神态与九郎一样,感觉却像是另一个人。但又比他的九郎,更让他有一种血脉相连的熟悉感。
“你你是”天授帝不敢乱猜,他怕那个答案。
“我是我,也不是我;我是他,也不是他。”少年回答。
谜题一样的回答,天授帝却不敢问。
天授帝五官皱在一起,表情痛苦。
发现沐慈身份的时候,他曾经有过怀疑,但他始终不敢猜测。他真正的儿子,他真正的九郎,其实已经死去
现在,答案摆在面前,他捂着心口,很痛很痛。
“不用在意,我和他”这个“少年沐慈”一挥手,迷雾散开一大块,现出盘腿坐着,正在弹奏凤求凰的沐慈的身影。
“本质上是同一个人。我,的确是你的儿子”
“少年沐慈”或者说是真正的九皇子,面无表情,伸出手,从容解开了身上那件流云织锦,闪动华丽光泽的锦衣。
露出了那牙印鞭痕密布的,遍体鳞伤的狰狞身体
天授帝吃惊极了:“你”
九皇子低头,无动于衷地看着自己的身体:“很痛呢。四千三百二十六道伤痕一直都好不了。”
天授帝无法克制地,心里涌上了从血脉,从灵魂而来的极致尖锐的痛楚
太痛了。
他的皮肤,也似有了四千三百二十六道伤口,刺痛灼热,瘙痒煎熬。
这个时候,正在弹奏独幽的沐慈似心有所感,忽然抬起了头,目光锐利深冷,似穿透无数星云与岁月,竟然透过迷雾,准确落在了九皇子身上。
他的弹奏不停,那凤求凰的乐曲也冲破迷障,飘渺传来,似夏日里清凉的泉水,抚慰了天授帝的痛苦。
九皇子并不讶异,目光与沐慈碰撞在一起,露出一个浅淡却包容的笑。
“他护着你呢。”九皇子说。
“对不起,是我的错,我没有保护好你。”天授帝痛彻心扉,不过他终于可以对正主忏悔。
“现在不痛了,没关系了。”九皇子眼神柔和。身体也开始发生变化那些狰狞的,渗着鲜血的层叠伤痕,用肉眼可见的速度弥合,痊愈,最终消失
很快,这具残破的身体就恢复了原本的美丽,皮肤莹白无暇,骨肉均匀漂亮,还有散发着淡淡金色的灵气萦绕。
漂亮到了极致,简直是能把神邸都魅惑住的原罪。
“你获得了他的原谅,所以,我也原谅。”九皇子微笑着,那笑容也似发着光,如夜昙的盛放,又如流星的璀璨。
天授帝皮肤上,身体里,心灵上蔓延的疼痛,也似少年身上伤痕,一瞬间就痊愈了,再感觉不到任何一丝疼痛。
“九郎”天授帝轻唤,小心翼翼。
九皇子抬起手,表情虔诚而圣洁:“以子之名”
他周身散发着金色光芒的白色光晕,抽离出了一丝,在他的掌心汇聚成一团。
与此同时,弹奏独幽的沐慈也抬头看过来,真诚道:“以子之名”
沐慈身上也闪现一层蓬勃的带有淡淡金芒的白光,分离出一丝,冲破了迷雾,飞入了九皇子另一只手的掌心。
九皇子将双手一合,两团白光融为一体,不仅变得更大,还变得更加灵动活跃,似跃动生命的火光,又似小太阳,散发金色的温暖光芒。
“以子之名,清赎我父的罪孽”
九皇子双手一送,手中那团白光犹如燕投林,飞向了天授帝的身体。
天授帝只觉得像是冬日里晒着太阳,那白光不仅温暖了他的身体,连同灵魂也被涤荡一清,无比轻松舒适地仿佛回到了母体,每个毛孔都张开了
九皇子又笑了,点点表示满意,摆摆手转身就走
“九郎”
天授帝叫住他。
九皇子站住了。
“你去哪里你好不好”天授帝问。
“我去我该去的地方,挺好的,你我父子缘尽,别惦记了。”九皇子说。
“那我见到了你,能再见到你母亲吗”天授帝又问。
九皇子转身,温暖微笑:“能吧。我和他用功业清偿了你的罪孽,这样,你才有可能去母亲所在的地方。”
说罢,他没有丝毫留恋,云淡风轻摆摆手,慢悠悠走远了
天授帝真正舒畅笑了
他平静地停止了心脏的跳动,呼出了胸口最后一丝浊气,灵魂安定,仿佛回到了故乡。
爱,其实并不是多么玄奥的东西只是想见到你,陪伴在你身边,保护着你,安稳而幸福。
此心安处是吾乡。
沐念握住天授帝手,第一时间察觉了。他小心用手指凑到天授帝跟前,探了一下他的鼻息,然后摸一摸他的颈脉沐念跪下了,哽咽嚎啕:“父皇”
然后这个一直隐忍情绪的年轻人,弯下了腰,双手掩面,额头抵在了天授帝的胸口
泣不成声。
“铿~~”独幽的一根琴弦断了,琴声戛然而止。
沐若松赶紧拿走独幽,抓着沐慈的手查看。
他一直关注沐慈,没有错过沐慈在听闻父亲去世,那一瞬间蹙眉抿唇,唇角颤动几乎要失声恸哭的神情。
等沐若松确定沐慈的手指没受伤,再抬头,就发现沐慈已经控制了自己。
如古井深潭般的平静,重新占据了他的眉目。
但那双幽黑的眼睛,却布满红丝,蒙上了一层浅浅的,流转不停的水雾,闪烁粼波,迷蒙一片
沐若松立即抱住沐慈,将他紧紧搂在怀中,试图安慰,却不知道应该怎样安慰。
牟渔抱臂,收回流连在天授帝微笑舒展的面容上的视线,沉默守护在沐慈身后,将那消瘦单薄的身影,时刻装在眼睛里,安放在心上。
沐念伏在天授帝身上恸哭到无法自制。
沐慈站在床边,清润的语调变得暗哑,极其缓慢,极其缓慢十分艰难地说:“太子,宣布吧”
卫终跪行到沐念身边,呜咽着:“太子殿下您要给给陛下更衣要主持奠仪哀而不伤,是为大孝”
沐念把哭嚎梗在脖子里,逼进心里。
是啊,他要做的事情太多了。
他下意识看一眼沐慈,见沐慈眉目平静,黑白分明的眼像小时候一样凝凝注视他沐念感觉到了一种被依赖,被需要的满足,同时,这也是一种无言的支撑。
沐念挺直了脊背,把心中的悲痛努力压制下去,声音暗哑,却一字一顿清晰说:“丧钟齐鸣,举国致哀”
卫终哭着,飞奔出去,嚎啕大喊:“陛下,驾崩了”
守在殿外的人,齐声嚎啕。
哭声是会感染的。
沐若松也流着泪,将沐慈又转回来面对自己,牢牢抱紧。见沐慈依旧面无表情,以为他是悲伤过度,发怔了。
他心疼道极点,也没考虑那么多,不带一丝欲念亲吻了沐慈的唇
他可以有许多方法来安慰,却只想做这一种。
沐慈慢慢开始回应,仿佛通过亲吻,从爱人身上汲取温暖与力量,在双唇厮磨中尝到苦涩的泪,感受到悲伤才能驱散身体和灵魂上忽然涌出的一种被抛弃的茫然与冰冷
妈妈没有了。
爸爸也死了。
世上无条件爱我的两个人又都没有了。
我又成了一个孤儿。
直到沐慈喉间逸出哽咽声,沐若松才放开他,怜惜地把他的脑袋按在自己的肩上。
“殿下若缺,吾爱。你想哭就哭吧,我在这里,我永远陪着你。”沐若松说,十分庆幸自己进了太和殿,才能在沐慈最需要他的时候,陪伴在他身边。
沐慈回抱住沐若松,脑袋枕在他的肩膀上,脸上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沐慈没有哭,他没有流出一滴眼泪。
沐慈也好,端木慈也罢,从来都没有眼泪。
沐慈只是轻声叹息,对沐若松耳语
“他是个好皇帝,也是个好爸爸。”
“是的”
“我不想哭,哭不出来。失去的已经失去,流泪没有意义。”不论失去的是什么。
“好,你不想哭就不哭。”沐若松这一刻,为这个再怎样疼痛都不皱眉,再怎样悲伤都不流泪的少年,感到心疼到极点。
他眼里又有的泪涌出,模糊了一切:“没关系,你还有我,我帮你流泪”
“哦,也好。”沐慈怔怔说。
“还有阿兄,我会守护你。”牟渔过来揽着沐慈的肩膀。
“嗯,我知道,你应该很忙的吧去吧”沐慈平静道。
“不忙,事情都交代清楚了,现在开始,你才是我最重要的。”牟渔说,他不能让沐慈有哪怕一分钟,离开他的视线,这是他的誓言,他的承诺,他的未来
沐若松点头:“是的,若缺,你是最重要的,你不孤单你还有我,有我们。”
“你们不会离开我的,对吗”沐慈问,难得流露一丝软弱。
“是的,不会离开。”两个人同时回答。
沐慈握紧沐若松的手,十指紧紧交握在一起,然后,沐若松感觉到了沐慈细碎的,痛苦的颤抖
而牟渔将双手,按在了沐慈的肩上,也察觉了那仿似灵魂深处传来的,悲伤的战栗
牟渔叹口气正常的人,都应该会哭,会笑。
可为什么,即使痛苦万分,沐慈也没有眼泪
让人更加心疼。
沐念跪在天授帝床边,透过泪眼,看着沐慈,看着那仿佛融为一体的三个人。
他无法融入,却又向往,于是
这画面,定格成了隽永。
九十九道钟声,悠远地从南德门上的钟鼓楼上,传到天京城大街小巷
“九十九下”有人说,“陛下驾崩了”
一瞬间,哀哀的嚎哭,不论真情假意,汇集成一股洪流,在整个天京城的上空汇集盘旋,老天爷都听见了,一瞬间乌云密布。
几千匹骏马,从八个天京城门鱼贯而出,手上擎着明黄的盘龙大旗,旗上绑着飘扬的白色丝带,将这个哀信带到全国各地。
千里江山,一夜素白。
万里河川,响彻悲哭。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里,一个农人从田间直起腰,目送骑士远去,忽然泪流满面。他哽咽招呼坐在田坎摘豆的婆子:“老伴儿回家穿白衣了。”
婆子站起来,看了看已经什么都看不见,慢慢被黑夜占据的远方,说:“陛下,是个好陛下。”
让他们有屋住,有田种,有饭吃,不用担心洪灾火患无情,不用惧怕谷仓里的粮食被外族用刀剑抢走,不用心痛刚刚长大的小儿被裹去做了“两腿羊”,不用再盘算着生了女儿就将她溺死的盆里。
所以
陛下是个好陛下。
两人相携往家走,婆子手里还不忘带上那筐还没剥完的青豆。
第一部分,完结。小提示:电脑访问进qiuxiaoshuo.com手机登陆wap.qiuxiaoshuo.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