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石过州府,春晴正当午。气蒸烈火烧,日晒沸汤煮。差兵甩鞭响,威严似猛虎。清贵拥锦裘,尚觉风寒苦。道旁新草堆,数叠累死骨。
却说那日傍晚,知县差人唤宋江过府。只当是有急事要吩咐,宋江就奔回县衙。他却不知,早在此前,郓城县知县就得了济州知州钧令,说有上差从东海搜得的花石,所定路线,要过本处州县,着令各县派官吏一路护送,不得有误。
这郓城知县得了令,不敢怠慢,想起宋江县衙诸事处理善妥,就叫他走一遭,却并未告知全部实情,只说从州府那里有贵重物品来,将过地境,要他护送一程。
宋江见听知县说的慎重,就赶了去,才知是押送花石纲。他虽心中不愿,但事已至此,也就只好后面跟随。
却说这一路人马,好生浩荡。但见:
一伍仪仗,两列护卫。旗幡招摇,现七色彩绣;锣鼓敲打,闻五音乐声。喧喧嚣嚣哄叫起,嘈嘈杂杂嘶喊传。解差呵斥,无情水火棍高举;衙兵责骂,冷森刑罚鞭猛甩。役民苦力拉拽,乡夫奋身拥推。
随行许多官员,大多着青穿绿,也有几个绯衣蓝服,这些人群星一般拱围着两人,十分殷勤。宋江一时好奇,打听了消息才知,为首的那两位,乃是此行上差,甚是风光。
这二人,一个姓李,因生的俊秀,风度优美,就自号“浪子”。官家见他有些才学,赐进士及第,现今任起居郎;另一位更了不得,乃是蔡相公家的公子,得官家宠信,赐给进士出身,今贴职枢密直学士。眼下官家有心重用蔡相公,想要请他复出归京,着令二人前去宣旨,另有重任相嘱。
二人见着蔡相公,宣读了旨意。蔡相公只说年迈体衰,辞拒了圣旨。知他是要养望,二人无法,又另有他事,在江南搜寻一番,不甚满意,只得归还京师,一时郁郁。
途听东海有巨石,色作霞紫,状若蒸云,甚是奇异,就不辞辛苦去搜得了,差人加急报知官家。当今天子大喜,御笔亲书“东来紫气兆瑞石”,下旨沿途州府护送瑞石至汴京。
即是瑞石,又得官家御封,不敢轻忽。拆墙铺路,践田扩道,只为护石。一路人马过了几处乡县村落,吃喝拉撒诸多事情,也都吩咐地方来办,州府皆不敢怠慢,民众都是叫苦。
这且不说,那些随行的官员们,圣人的文章,自都是饱读过几年的,也能做出些颂德的诗赋来。此行既为官家分忧,便有些夸功自耀之言,也难免要自谋些浮利。看人家有些个书画雅物,中了心意,便想带去了自把玩。只是言语弯弯绕绕,若是遇着个愚笨的,要费一番脑筋琢磨。
论起这等本事,还是要属随行的兵差。官员们自矜身份,比不得兵差来的爽利。看上了什么,直接开口,有心思的,就道此物当归官家有,哪个敢不给;直心肠的,便说为官家办差事,还不该得些辛苦钱,也是索要去了。你若稍不如他意,就请吃好一顿鞭打。
夺拿抢要一番,仍旧上路。得了好处的,自是喜笑颜开,手脚慢的难免生气,左右不是同僚就是上官,不好得罪,便把火气撒在役民乡夫身上来。实在看不过,宋江就上前来,说些仗义的话。
蔡、李二人见他样貌不凡,只当是哪一处州府的贵官,不敢怠慢,就相问姓名。宋江如是告说。
听说是个不入品的押司小吏,二人训呵他几句,就不再理会,任由那些人打骂。初听这些粗语,也觉得有趣,便就发笑。
宋江再三求请,却惹得他们不耐烦,将他赶出押送队伍。宋江也乐得这般,当时哈哈长笑,潇洒离去。
李起居见他这般,有些不悦:“这厮却来装疯卖傻,真个扰人兴致!”
蔡学士笑着道:“李兄何必动怒。若真气不过,路过所在州县,只须点拨一二,便叫这厮吃个不消!”
李起居想想也是此理,就问左右:“方才却未留意,这厮是哪里的,叫甚名谁?”
左右回道:“那人叫宋江,乃是济州府郓城县的一名押司。”
李起居有些疑惑:“宋江?这名字却有些耳熟。”
左右道:“可不是耳熟,这一路都听他的名字,耳朵里都起了茧子。”
蔡学士就道:“那个叫甚‘及时雨’野号的,莫非就是这厮?”
左右回道:“正是此人。”
李起居哂笑:“当是哪个,却不过是一介草鄙,却都瞎了眼,抬举他好大名头!”
蔡学士也是笑道:“多是人愚昧糊涂,才成全了这厮。你我和他计较这些,却不值当。既看不过眼,过后吩咐地方即可。”
李起居道:“说的也对,我若是再计较,却是抬举了这厮的身份,平白又便宜了他!”
蔡学士道:“正是此理。他既为吏,终生止步于此。你我清贵文官,将来却是要分担国事,哪是他所能比的。由他去吧,此后也难能再见。”又是一阵讥讽嘲笑,并未放在心上。不曾想,他年之后,三人再见,却是另一番模样。此为后话,且先不表。
却说宋江讲说他被赶出护送队伍,众人都忍不住几声感慨。孔宽叹道:“这些个官员,白读了祖宗的锦绣文章,做的却是猪狗般的事情!”
孙传愤愤说道:“就是,这些畜生,空长两只眼睛出气,却识不得真好汉!”
狄珍道:“小弟倒是觉得,哥哥离开那里才好,省得受那厮们的腌臜气!”
宋江笑道:“虽说受了他们些许闲气,我却也不和他们一般理会。不过后来遇着一个怪道人,倒是叫人称奇。”
因为狄珍拜的师傅就是道士,他那师傅又是个神通广大的,对这些方外之人,狄珍向来颇感兴趣。见听此言,就忍不住心中好奇,问道:“哥哥且请说说,怎样一个怪道人?又怎个奇法?”
宋江就续说前事。
宋江被赶出花石纲队伍,他也不恼,想及老父亲派人告知的事情,自寻路而走。正午时分,天气晴热,便要去附近林荫下休息。这时就听的一阵马蹄声传来,宋江抬头一看,那马上下来一个道人,怎个打扮:
头戴九宫玄冠,身穿八卦羽氅。黄丝绦飘漾仙风,玉拂尘端凝法相。体稳松骨步,身轻鹤形翔。望中识瑶岛仪容,行处显蓬莱气象。
这道人来到身前竖掌作揖,说道:“宋押司,贫道这厢见礼了。”
宋江忙道:“小可宋江,见过这位道长。敢问道长尊号?仙乡何处?”
那道人说道:“贫道崂山散修,俗家名裘新,道号观玄,御敕延福宫提点道士。会些急行小术,江湖人送号腾云鹤。此次差报东海边采得三丈六尺九分高的奇石,官家御笔钦封东来紫气兆瑞石,贫道奉旨送字。”
宋江拱手道:“先前在仪仗队里,就见先生道貌清奇,便如鹤立鸡群。小可身微,入不得清贵眼里,现在才知先生仙名。先生不随送花石纲,来这里作甚?”
裘新道:“押司谬赞,愧不敢当。当时仪仗随行,贫道察看,也只押司一人英雄。后听得议论,才知押司便是有名的及时雨,有幸得遇,那能错过?特来相寻押司!”
宋江道:“先生,可是有甚难处?有需要宋江的地方,但请说来。”
裘新道:“都说及时雨遇事,不顾己先问人,今日一见,果然不虚!押司高义,贫道佩服。不过此次前来,一是为了结识及时雨,二来,则是要说一段故事给宋押司听,也算为押司打发郁愤之气。”
宋江哈哈笑道:“先生说笑,小可哪有甚么郁愤之气。不过,即是先生要说,宋江洗耳恭听。”
裘新一扬拂尘,道:“若不嫌絮叨,还请宋押司安坐,听贫道慢慢说来。”
二人林下歇坐。裘新说道:“我道家有一位明月教主陈真人,不知押司可有听闻?”
松江笑道:“陈真人道家大贤,颇多奇事流传,宋江自是听过。”
裘新道:“那押司可知,明月教主曾有八句偈语警世?”
“哦?”宋江一时好奇,就道:“这个宋江倒不曾听说,愿闻其详。”
裘新见听,笑将拂尘一挥,道:“‘今教封禅,五十有难。因灾求禳,又添四战。今走妖魔,百年凶犯。山出群星,除祸平乱。’这便是陈真人所作警世之言。”
偈言所讲何意,宋江却听的不甚明白,就问道:“陈真人道心深广,宋江愚笨,难悟偈语个中玄妙,还请先生解说。”
裘新道:“此偈要讲分明,却不得不提提起一件旧事,宋押司,你可知本朝真宗天子封禅之事?”
宋江道:“却是听人说起过。不过年岁太过久远,只知大概。说是天降祥瑞,神人梦中传话,教真宗天子岱岳封禅。怎地?莫非先生所说偈语,和这件故事有关?”
裘新道:“正是有莫大干系。押司既听过封禅一事,那当时朝中有五贼横行,想必押司也有听闻吧?”
宋江道:“自是知晓。那五人钻研经营,善谋机心,最会逢迎上意。当初封禅之事,便实出他等之手,后更多有不法。”
裘新道:“押司有所不知,他们五人,实乃五方瘟鬼转世,就是为败坏人心,祸乱朝纲而来。”
宋江笑道:“他们有五鬼之称,宋江也有耳闻,不想今日从道长这里才知来历,果真是玄妙!”
裘新也是一笑,遂又道:“押司只听五鬼之名,那可知,现今又有三妖六魔在世?”
宋江道:“这个倒不曾听闻,却不知又是何来历?听先生前后意思,难不成也和封禅之事有关联?”
裘新道:“宋押司无须猜问,且听贫道讲来。”当下就从头开始说起。这一说,有分教:
天降星主,变作豪气英雄。地出群辰,化成烈志好汉。丹册名姓传千古,青史功勋播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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