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刷刷的目光全部落在灵杳的身上。
灵杳尴尬脸红,垂着脑袋不敢迎上那些或好奇或鄙夷的眼神。
倒是帝禾,主动伸手帮她歪掉的发簪扶正,语气温柔呵护,“怎的这般不小心?有没有摔疼?”
灵杳觉得她内心的尴尬已经战胜了疼痛。
遂,摇头,眼神里只敢去看帝禾。
帝禾眯眼一笑,身上戾气却不减分毫。
他明明已经非常随意了,可那份与生俱来的戾气在他的眉间,在他的眼里,甚至已经刻在了骨子里,融合在血液里。
所以即便他这般笑着,可灵杳也知道,帝禾并没有真正的笑。
有人在旁边小声说着什么,而后,传来一道笑声。
……
“我凤三娘不知几世修来的福气,今日竟能得冥教的帝禾教主赏脸前来。有失远迎,教主海涵www.shukeba.com。”
主位上,一个暗红色衣袍的女人走过来,眼瞳如蛇,眉目阴狠。
灵杳下意识的往帝禾的身后站。
她觉得,这个女人很可怕。
帝禾薄唇微开,似笑非笑,“凤候大寿,我冥教理当有人前来。”
两人你来我往的打着官腔话,灵杳觉得无聊,鬼使神差的就伸手揪着帝禾的发丝玩儿。
凤三娘一开始就注意到了灵杳,可并未看清她的容颜,所以找了个合适的机会,才问:“莫非,这位就是即将与教主大婚的姑娘?”
说话间,凤三娘已经绕到灵杳身边,展眼一看,却是心头一跳。
帝禾眉梢难得染上笑意,语气悠闲,“凤候,你这刚刚封了一品官爵,又正逢生辰。本尊可谓日思夜想着,要为凤候准备什么大礼。困惑本尊好久的问题,终于在前几天想通了。”
帝禾拉住灵杳的手,手下暗自用力,这是刚才灵杳弄他头发丝儿的惩罚。
面上波澜不惊,询问道:“不知这份礼物,凤候可满意?”
……
凤三娘微微的笑,可眼眸中却动荡如海浪,汹涌不休。
“那倒…多谢教主。”
帝禾仿佛听到凤三娘将牙齿咬碎吞入肚腹的声音。
不知为何,他心情舒畅,眉眼尽是笑意。
入得席间,凤三娘轮番敬酒,一片贺声之中。凤三娘站定在帝禾的面前,捏着酒杯的手,指尖因为太过用力而泛白。
倒是在极力隐忍啊。
帝禾唇角含笑,拉着灵杳站起来,贺道:“恭祝凤候万寿无疆。”
凤三娘深深吸气,挤出一丝笑,回道:“多谢帝禾教主。”
“呵,孤独终老。”
帝禾极轻极轻的说了一句话,灵杳没听清楚,可内力深厚的凤三娘却稳稳当当的一字不差的听完了。
她仰头将酒一饮而尽,烈酒如火,将她肺腑的怒意灼起。
托盘里的酒杯又被倒满,凤三娘脚下不挪,再敬帝禾一杯,“也希望教主能与尊夫人百年好合。”
“多谢。”
帝禾将手放在灵杳的肩头,优雅的将杯中醇酒饮得一滴不剩。
凤三娘没再言语,却意味深长的看了灵杳一眼。
……
直到夜晚,宴席上的人都没散去。
侯府里的客房昏睡着许多醉酒的客人,灵杳一个人在凉亭里喝了一下午的茶,帝禾却和那些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聊的热火朝天。好像面前是一只狗,帝禾也能和它汪汪半天。
天色擦黑的时候,听说侯府的小姐和少爷回来了。
晚宴即将开始,却有仆人将所有宾客领至侯府后山开凿的观兽场。
正当大家寻思着凤三娘这是何意的时候,却见那勾栏里面竟然有一头九尺高的巨熊,双脚缚着寒铁链,口中还流着腥臭的涎水。
众人哗然。
灵杳抓着帝禾的手,惊呼道:“他们把它放出来干嘛!”
帝禾状态闲散,并不在意,倒是把目光落在灵杳的小手上面,语调高扬,“不放出来还怎么看?别怕,就算它扑过来还有前面的人挡着呢。”
灵杳脑袋瓜转了转,自己离它那么远,想来也不会被攻击到。
所以,她淡定的把手缩了回来。
手背一凉。
帝禾动了动手指,也悄悄收了回来。
勾栏场内放出了是个奴隶,每个人的双手和双脚都被捆绑着铁链,一个个蓬头垢面,完全看不清样子。
但光是听着他们被巨熊抓伤的惨叫,灵杳都觉得恐怖心惊。
画面血腥,惨不忍睹。
到最后灵杳干脆把眼睛闭上,可是那惨嚎声音仍然不绝于耳。
——
忽然。
脑袋刺痛一下。
灵杳的脑海中闪过一幅模糊的画面。
红彤彤的,如海浪般铺天盖地袭来的滔天大火。
她浑身一颤,睁眼时已是香汗涔涔。
场内十个奴隶纷纷倒下,又挣扎着爬出来。
有几个奴隶的肠子都被巨熊拖得老长,一路血腥,引来围观者的唏嘘。
灵杳握着拳头,频繁的吸气。
帝禾似察觉到她的不对,认真看着她,问道:“怎么了?”
灵杳勉强笑了一下,并不打算告诉帝禾,“没事,只是…那太可怕了。”
顺着灵杳的视线,帝禾知道她说的是那副血腥的场面。
他淡淡笑着,伸手便蒙了灵杳的眼睛,“既然害怕,那就别看。”
帝禾的体贴让灵杳身体一僵,正要推开,却听耳边有个声音。
“教主与夫人果然伉俪情深,好不恩爱。”
凤三娘身边站着两个年轻人,一男一女,俊秀非常。
帝禾的手掌慢慢从灵杳面颊滑落,虚假笑道:“凤候阖家欢乐,本尊也是羡慕不已。”
灵杳一抬眼,便对上了凤芜梦那双眼睛。
接着,是惊讶。
“姚越?”
凤芜梦还记得那日大殿之上,灵杳说的假名。
而被唤‘姚越’的灵杳,目光迷茫,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为表礼数,只婉婉笑了一下。
凤芜梦挑眉,不知道是生气还是不高兴。
灵杳不想再与她对视下去,目光偏移,却见那潇洒俊逸的男子神色惊讶,双唇微张。
灵杳搞不懂为何一个二个都是这种表情,她匆匆挪开目光,不再去看那几人。
凤三娘和帝禾也是全程无甚交谈,静静看着那些在他们眼中生命犹如蝼蚁的奴隶如何战胜那头巨熊。
天色已浓,场内尸横遍地。
灵杳打了个呵欠,再看三天三夜,那些奴隶也不能徒手战胜那头巨熊。
灵杳无聊的数着自己手心的纹路,觉得自己刚要数完的时候,面门忽然扬起不寻常的风力。
‘噌——’
利箭破空。
呼啸而来。
灵杳抬头,利箭在她清澈的双瞳放大。
突如其来的变故将整个观兽场打乱,千钧一发之际,帝禾袖袍横扫,反手勾住灵杳踏地而起——
众人之上,帝禾凌空。
惊呼未断,那利箭半路被截,像只破败的风筝一样落在地上。
凤三娘暴喝一声,“哪里贼人,竟敢在我府上放肆!”
今日宴请的皆是朝堂贵客,虽然她本不屑与这些人打交道,可要想阴月在宫中站稳,拉拢这些官宦就成了必要的任务。
这场变故一定是有人故意设计,望着那群消失的刺客。凤三娘冷眼摆手,隐秘的黑甲兵瞬间倾巢而出,一部分有序带领宾客离开至安全的地方。一部分向那黑暗之中的刺客追去。
……
灵杳被帝禾安稳放在地上,将鬓角凌乱的发丝拂在耳后。
这个动作落在帝禾眼中,他倦眸微眯,心跳乱了一拍。
久久没有回答,灵杳抬头与他对视,纯真的眼中没有任何其他的情愫。
“两位,刚才可有受伤?”
燕叙晗走过来,语音客气。但目光,仍在灵杳的面上多停了一刻。
帝禾面色略冷,但语气还算和缓,“我们没事,多谢大公子关心。”
“…那就好。”
燕叙晗不知帝禾的身份,只以为是凤三娘的朋友,将他俩引到客房,便离去了。
虽然刺客相袭,但并不影响接下来的晚宴。
灵杳他们在房间呆了不到片刻,就有仆人前来相引。
路上,灵杳小声道:“为什么这个府里的人全都带着面具?还不说话!”
帝禾并不以为然,说:“听说这是府里的规矩,被卖的仆婢都要被烙上铁面具,割掉舌头免得他们乱说话。”
……
灵杳大而有神的瞳孔闪过一丝惊异,这是什么规矩!
晚宴她吃了几口素菜就再没了胃口,直到宾客相继离开,帝禾才带着她向凤三娘道别。
凤三娘虽然饮多了酒,可眼眸之中没有一丝醉意。
凤芜梦扶着她,眼色不善的望着灵杳。
灵杳假装没有看见,只盯着对面的灯火出神。
“帝禾教主,以后可要常来弘农啊。”
“呵呵,那是当然。我东夷和冥教能扩土大郢,可是多亏了凤候的帮助。”
帝禾的话不轻不重,恰好落在两个年轻人的耳朵里。
凤芜梦和燕叙晗都惊讶的看着凤三娘,东夷冥教?扩土大郢?
凤三娘像是没有感受到两个小辈的疑惑,皮笑肉不笑的和帝禾一路交谈至府门口。
轿夫早已在外面等候,入轿那一刻,灵杳感受到背后微微敞起的阴风。
前方无形的空气渐渐形成一个裂缝,而灵杳他们的轿子,正往那裂缝而去。
“他们竟然走的鬼道。”
燕叙晗望着模糊消失的裂缝和轿子,语气颇为惊讶。所谓鬼道,就是缩地成寸,日行千里。期间游魂野鬼被灵力强者控制,用自己的身体来搭建道路,供那个人行走。
“哼。”凤三娘的面色比寒冰还冷,她甩袖进府,一个黑甲兵落在她身边。
“凤候,是伊尹丞相。”
……
夜枭狂啼,廊下女人轻抚发髻,面目狞恶,“想为孝景王报仇?…呵…不自量力!”
翌日。
宫中忽然传来大王患病的消息。
正在系着朝服的伊尹手腕微顿,将头上的官帽摘下来。
正气浩然的脸面爬起一抹疑色,“大王昨日还好好的,怎么会忽然病重呢?”
堂下心腹摇头,狐疑猜测道:“大王虽然重病,但仍然宣了大人您进宫。大人您不觉得奇怪吗?”
伊尹垂着眼皮,心事沉重,“昨夜的事情,确定没有败露?”
“当时有个非常厉害的人我们不敢轻举妄动,凤三娘确实没有发现我们。一路上我们都非常小心谨慎,她的黑甲兵肯定没有找到我们。”
伊尹气息悠长,满脸布满皱纹。
他快到辞官还乡的年纪了,本该是逗乐儿孙,享受天伦之乐的时候。
可偏偏,妖后当朝兴风作浪,大王鬼迷心窍滥用奸人。
曾经贤淑雍容的秀婉王后含冤而死,英勇善战为国为民的孝景王也死于非命…
还有曾经一众的贤臣。
伊尹想到这里,老态的脸面神色难喻。
凤三娘的阴狠狡诈在朝臣之间闻名,昨夜的事情真的像自己手下说得那么轻松吗?
心里,一种不祥的感觉一直笼罩着。
原配吕氏送他至门口,上轿那一刻,伊尹的目光坦然、感谢、悲伤多种情绪积成一束眼泪,在他转身的时候落了下来。
“夫人,这些年幸苦你了。”
……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丞相伊尹,通敌卖国,获罪问斩。
其家眷一百一十三人,充军塞外,永世为奴。
……
大雨哗啦啦的下,灰蒙蒙的天空夹杂着凄冷的苍白,看不见的闷雷一声又一声的滚过。
仿佛是上天在哀恸哭泣。
地面漉湿,泥泞混杂。
帝禾最近总是早出晚归,连着三天灵杳都没看到他的影子。
这天夜里,婢女刚刚将烛光吹灭关门房门,灵杳就感觉屋里的气氛诡异奇怪。
黑暗中,仿佛有什么在慢慢挪动,靠近。
灵杳漆黑的瞳孔在夜里像一颗宝石,她眨了眨眼睛,问道:“帝禾,是你吗?”
不对啊,帝禾根本就不和她歇在一个房间!
想到这里,灵杳全身都警戒起来。
黑暗中那东西越来越近,灵杳似乎都能够感受到,它,近在咫尺。
汗毛根根竖起,全身的紧张都汇聚到了身体的右边。
她甚至觉得,自己的右半边身躯已经僵硬麻木。
“嘶~~~”
“嘶~~~”
古怪的声音响起,灵杳猛地滚到床角。
如果没有猜错,自己所处的黑暗之中,能够发出这种声音的东西。
就是蛇。
灵杳害怕的用被子把自己的脑袋和身体全部捂住,她被逼到床角,根本不敢乱动。
声音越来越近。
灵杳也能够感受到床榻忽然往下一陷,仿佛有什么重物被放了上来。
“嘶嘶~~”
“啊——”
灵杳尖叫一声,不顾所有的扔了被子就滚下床,脚步不稳的往外面跑去。
雨后月色清冷皎洁,四周银辉遍洒。
后面乒乒乓乓的乱响,灵杳的惊恐情绪中掺杂着好奇,只回头看了一眼,便觉得全身的五脏六腑都在跟着自己颤抖。
一条巨蟒立起来比房屋还高,浑身细鳞密不透风,恐怖骇人的血盆大口吐着信子。
它脑袋往后缩,目光杀戮陡起——
灵杳心速加快,脑中空白一片。
她浑身的力量好像被抽空了一般,颓然坐在地上。
巨蟒后缩的脑袋定住,蛇信子也不吐了。
灵杳害怕的连呼吸都忘记了,睁着眼睛与巨蟒对视。
一触即发。
巨蟒猛然发起攻击,灵杳浑身大肆冒汗,全身的紧张汇聚到头顶,在那一刻,她的魂魄好像都快飞出去了一样。
就在这时——
乌墨般厚黑的苍穹之中,忽然跃起一抹身影。
千羽黑衣包裹的身躯颀长,亮铮铮的长剑光芒耀眼,犹如夜下流星。
巨蟒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身体自七寸断开,冲起九丈血光。
人影落下,长剑擎天。
夜风迷离,将灵杳眼中晶莹的泪珠吹落。
那抹背影转过来,黑衣上面羽绒飘动,如同恶鬼般的獠牙面具上,唯有一双洞悉人心的眼睛看着灵杳。
缓缓而来的帝禾淡笑蹁跹,俯身扶起灵杳。
“别怕,有我在。”
帝禾按着她的脑袋,语气安慰,眼神冷漠无波。
鼻尖萦绕着独一无二的清幽香气,怀中少女纯洁美好如微开的雏菊。
灵杳抓着帝禾的衣袖,泪珠犹如雨水般滚落。
星光稀薄,院内一对壁人相拥,画面美的不可方物。
被遗忘的人不言不语,安静隐入黑暗。
*
三更天,灵杳才慢慢睡去。
帝禾坐在床边,守护着灵杳的好梦。
他手掌轻挥,窗户便像受了风般打开。
光线倾泄进来,将那张洁净如瓷的脸映得更加白皙。
鬓角一缕发丝在她鼻翼垂着,跟随灵杳均匀的呼吸摇动。帝禾伸手将那缕发丝拂在灵杳耳后,动作轻柔。
指尖触在光滑的肌肤之上,没有丝毫想挪动的意思。
帝禾垂眼,认真打量这个被自己捡回来的人。
她很清纯,像一潭能够望到底的水。
即便当时崖下的她浑身血污,面色苍白紫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