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四月芳菲尽,说的便是此时。
雪女新婚正赶上好时候,微服私访之际,正见民间一派活力繁荣,草长莺飞,和乐融融。
这么一来,倒真是比先前可爱不少。
且自那日朝堂之上驳了左相大人后,她一介女帝的名声便在人间传得响亮。这不,就连茶楼说书人都在手舞足蹈说着她的故事。
雪女觉得新奇,茶楼坐满了客人,场面一点也比以往的红楼差,便拉着亡春晖的袖子,混在了听书的人堆里。
这些日子的亡春晖倒真像是变了个人,雪女渐渐感觉到他的接纳。虽说有时候依然会摆臭脸,但走在路上时也会偶尔牵起她的手。
这一点可能连亡春晖自己也不愿意承认,很多时候他警告自己不要越陷越深,但却是情不自禁不能自持,她的一个眼神一个笑容都让他在意。
茶楼恰巧讲起了第二轮故事,关于女帝和帝后的爱情。
咳,这门子八卦真让当事人自己来听,怕是有些……
雪女有些紧张,揪着亡春晖的衣角坐在角落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紧紧盯着台上。
那穿灰色长马褂的说书男子本是一脸淡定,讲到爱情篇是竟是红了俊脸,清了清喉咙吼,意味深长的停顿下来。一旁小二适时添了茶水,男子端起杯子咕咚喝了一大口,眉眼间皆是藏不住的笑意。
这一举动可谓吊足人胃口,就连雪女也是心跳加速,唯恐待会儿那人说出什么话来叫她好受。
注意力全倾到台子上,便是忽略了身边人。
亡春晖稍一偏头瞧着她,白皙的脸上微红,长长睫毛轻轻扇动,紧抿的唇线丝丝颤动,单单是这么一看,亡春晖竟有种心跳紊乱的错觉——唔,他是无论如何不会承认自己此刻的异样。
只是见她一心灌到台子上,竟是丝毫不关注他,亡春晖浓墨般的两弯剑眉微微蹙起,视线下移时,见到仍是揪着自己衣角的柔荑,这才缓了缓神色,恢复一贯淡定。
这时候,台子上的人也终于卖足了关子,开了尊口。
“话说当今女帝也是个痴情人儿,天下美男美女无数,她独宠帝后一人,且是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宣称自己烈烈芳心。”
呃,是这样没错……不过,雪女如今从别人嘴里听来,竟也是有些不好意思。
低眉想了想,终是扑哧笑出声来。
她爱他,爱到全天下人都能见证。
夫君呀夫君,只是不知此时此刻,你心里又是什么怎么想呢?
“那就有人说帝后究竟有什么好?这话说来话长,总之只要是见上一面真人,便没有一个人不倾心于他。貌赛潘安?不不,当今帝后的容貌可不是凡间男子可以比拟的,小生不才,有幸在一次宫廷集会里见过一面,堪堪只是远远一眼,便觉得心神荡漾。”
说着说着,说书男子竟是面色陶醉。
底下男人起哄,粗着嗓子嚷嚷:“到底是个什么美法,竟叫男人也起了坏心思么?”
说书男子再啜了口茶,咂咂嘴道:“可不就是如此。”
雪女瞠目结舌,只看得两眼发呆。
这什么说书先生,竟是在此讨论夫君的美色!雪女颇受伤地敛眉,嘟着小嘴,气愤得跺脚。
突然,一只骨节分明的修长漂亮的大手捏过她的粉粉小下巴,微一使力,雪女便诧异随着大手转过脸去,正对上亡春晖带着笑意的眼眸。
眸如星辰,熠熠生辉。
雪女像是被看去了心事,嘴巴嘟地越发厉害:“我不喜欢他们讨论你。”她的声音娇糯好听,有几分撒娇味道。
亡春晖戏谑道:“他们说得可有错?”
雪女知他打趣自己,更是气急:“是是是,我是喜欢夫君的容貌,可若是没了这容貌,我的喜欢也不会减半分。”说完见台上台下又在起哄,又低低怨道,“再说你是我的夫君,凭什么由着别人议论。”
雪女又开始犯倔,亡春晖无奈抚额,道:“只是民间饭后的话本子罢,有什么好计较。”
雪女闻言似是不敢相信:“你、你今天怎么回事,不对,这几天都是这样,你以前很挑事的。若是搁在初识时,以你的脾性,断然受不了这些言论。”
可不是,这要搁在过去,亡春晖早就一筷子正插人死穴,丝毫不手软。
亡春晖稍一怔愣,像是略略回想了一番,最后不再说话,自顾自喝茶。
雪女见他竟不反驳,更是惊诧万分,脱口而出道:“你现在这样倒是挺好,越来越有些像千木哥哥了。”
却见亡春晖突然放下茶杯,起身理了理玄色长袍,一言不发往门口走。
雪女翻了个白眼,才夸他就变脸,真是不经夸。留下银两,便也紧紧跟着出了门。
二人这趟和乐私访,目光全停在彼此之间,全然忘了周遭危险——
人间毕竟是三界之中,形形**什么人都有,凡人,妖魔,甚至神仙。
雪女前脚走后,邻桌紫衣墨发,白玉为冠的男子也不慌不忙起身跟上。
哼,倒真是郎情妾意,竟疏忽到如此地步。
紫衣男子目送二人离去,兀自拐进转角小巷,一个默诀,竟是凭空消失了。
**
人间一天,天上三年。
雷霆神君如今已是不同以往,掌管三千万天兵天将,日渐着手接替天帝之位,将仙界治理得井井有条,元始天尊下来视察时,也是赞赏有加。
只是近日,雷霆神君似乎有心事,且不是什么如意心事。
终日早出晚归,进门后便是反锁,屋内更是酒气熏天。
这事传到天帝耳朵里,自然又是一顿找骂。
“别以为元始天尊夸了你几句,便可以逍遥自在!”雷笙大声呵斥着屋内衣衫不整,倚靠床榻的儿子,满脸的褶子甚是沧桑黯淡。
他老了,如今能掌管仙界的就只有儿子了。
可他从来看不透儿子,这些年来的努力竟能顷刻间搁置,似是这三界再无其在意之事。
雷霆眯着眼瞅着自家老子,嗤笑:“得了天下失了她,天帝莫不是忘了自己的老路?”
此话一出,雷笙纵横的老脸便是一顿。这些年来的种种,似乎也可以解释清楚。
只是相比自己,雷霆在天下与爱情面前,显得更为优柔寡断。
真是作孽啊,当初她离开仙界离开他,只留下一个女孩,如今女孩长大了竟也成了儿子的病根,成了仙界的祸患。
他何尝不想杀了雪女,却因为是她留下的唯一,他便起了私心。不料这私心,终是酿成大错,成了折磨。
雷笙苦笑:“你跟我不同,我早已没有机会,你却能一统三界后,光明正大娶她。”
“呵,娶她?等她已经爱上了别人,等她已经成了别人的妻?你到底是老了,看事情总看不透彻。”雷霆痛苦摇头,缓缓坐直身子,手中酒品骨碌碌滚了老远。
雷笙闻言也是一惊。
雪女不该留在玄妙雪山么?玄妙雪上除了雪山族人便再无他人能出入,难道说还有其他族人存活?!想到这里,雷笙脸色苍白,踉跄几步后冷静下来,不对,他能确定,绝无其他族人。
莫非……那孩子素来乖巧,怎会私自离开?当初他是想让雪女犯下私逃禁条,所以也一直暗中监视,雪山外有结界,若是雪女离开,他必定能感应到,只是这么多年,雪山明明……
雷霆见自己老子脸上各种隐忍,便又是一阵嗤笑:“没想到这么多年后,你还是输给了冥界。”说完便长长舒了口气,又道,“我又何尝不是。”
他其实不愿承认自己输给冥界那小子,可是眼下要激怒雷笙,这无疑是最好办法。再加上,此时此刻,他满心满眼都是痛恨和怒火,对于爱而不得的人,他竟是有了心魔。
雷笙黑着脸离开,回到殿中第一件事便是探视雪山境况——
是冥界令牌!又是这个东西,当年就是这个令牌让他错失了找到雷鳐的最佳机会!
是冥王的令牌,拥有它便可畅游三界,不被任何人知晓,犹如隐形。
雷笙苍茫的老眼渐渐眯起,久不起波澜的内心此刻竟是如当年般燃起妒火。
他得不到所爱,如今他的儿子必须得到。
那个亡春晖不是有着让人忌惮的元力么,即使被封印多年,也依然会败露吧。
雷鳐,你早该知道我不会罢休,从你生下那人的孩子时就该知道。尤其还生下这么一个祸害妖孽。
仙界冥界之间,一直欠着一场大战,看来是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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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帝登基,未满月余,天灾降临。
这真正是前所未有的灾难,对于从来未曾经历过大劫大难的凡人而言,简直是末日。
这一天,没有早朝。
“千木哥哥,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他们说我是祸国妖女,雷霆也说过我是妖女,我、我……我只想简简单单的……”
骄阳殿外,风雨交加,流火飞横,天雷阵阵。
院子里的建筑物几乎全都毁于天灾摧残,唯独骄阳殿被乌云密布的结界笼罩。
雪女不施妆容,一袭白衣裹着单薄如纸片的身子,伏在花纹精致的桌几之上。
天灾始于前日,一切都来得突然,毫无征兆,人间仿佛突然变成炼狱般,一切生灵都面临着灭顶之灾。
雪女用了全身法术,甚至是激起潜在的雪山隐术,用飞雪抵抗流火,用冰棱冻结雨水,她从未如此强大过,却终是抵不过天。
流火更盛,洪水泛滥,一夜之间,雪女成为众矢之的,彻头彻尾的灾星。
慌乱,哭泣,难过,无能为力。
亡千木第一时间赶过来,用结界尽量护了凡人安全,却也避免不了源源不断的伤亡。
亡春晖去了龙宫,身为一国之母,身为雪女的夫君,他不想看她难过,他坐不住,只能外出寻求援助。亡千木没有反对,这也许是个机会,作为对亡春晖的历练。
可眼下,雪女如此难过,他的心竟也揪疼起来,眼里泛着冷光。
想不到过了这么久,老头子还是如此卑鄙。
哼,仙界,迟早该换仁君。
亡千木紧紧抓着她的胳膊,心疼地无以复加,柔声道:“我答应你,还你一个清乐人间。”
“你不是妖,你是雪山族的后人,你是尊贵的王女之后。”
“记住我现在所说的,无论发生什么,不要放弃自己,不要放弃三界。有些人做了错事,命数也绝不会姑息。”
雪女晕晕沉沉,仿佛听到世间最后的呓语。
“答应我,带亡春晖离开,去雪山。永远不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