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眸彻底是红了，眼泪说来就来，饶是连翘用手帕擦拭都无法止住。仿若决了堤的泪水般，汹涌澎湃。
彼时，元福感伤地看着房中静默相对站立的母子二人，又见绵忆站在那里发呆没有离去的意思，于是擦擦眼泪便也带了门出去了。
他要赶紧把这件事告诉皇上去。
房门关了，挡住了窗外阳光照入，挡住了多余的空气，也挡住了小绵忆所有的退路。
他站在离门不愿的地方，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娘亲垂泪。
娘亲……
自小便被迫长大成熟的他，懂这两个字蕴含的意思。
然而可悲的是，他自小便独自一个人孤单长大，抑或是在父皇陌生的教养方式中成熟，娘亲二字于他而言太过陌生。哪怕到了后来，这个女人出现在他的跟前了，他们告诉他，女人是她的娘亲。
那时候的他，在面对这么一个陌生的女人，不肯叫娘亲，是因为害怕紧张。等相处久了，好不容易可以宣之于口了，她却又离去了，当着他的面狠狠地伤害了父皇。
那个时候，他便知道，这辈子，他的世界里不会再有娘亲了。
眼前的女人啊，哭地多么地柔弱无助。他与父皇流淌着同一血脉，父皇爱她宠她，他又岂会不能感同身受？
她悲伤无助的模样，他同样心疼。
尤其是当连翘拿着手帕递给他，暗示他为她擦拭的时候，那心里头传来的钝痛让他连呼吸都觉的困难。
可他却永远也无法忘记这个女人当日是如何无情的。
他不懂，他无法理解。
强逼着自己冷漠地拒绝连翘递过来的手帕，绵忆说道：
“父皇比武招亲时，你帮着鬼王暗算父皇，害的父皇身受重伤的时候，本殿在心里便发誓，本殿这辈子只有爹，没有娘亲……”
声音一板一眼，字正腔圆，再配以他这一身紫莽袍。玉和恍惚以为自己听到了老天爷的判决。
说完这句话后，绵忆便转身走了，推开门，竟是不曾回头。
连翘尴尬地看着玉和发呆，赶忙劝道：“公主，等殿下长大了就好了。”
玉和却是悲从中来，“长大……绵忆已经长大了。他有他的认知，有他的善恶标准。在他的眼里，我不是一位好母亲，甚至不是一位好妻子。记得当年他也对我说过云峥，他说‘父皇是个好皇帝，却不是个好母亲’，那时候我还在暗自庆幸他没有这么跟我说过。可现在想来，能被他这么说都是幸福的……至少他愿意评判你，可是他如果连评判你的意愿都没了，那就说明，这辈子是别指望他得到他的原谅了。”话到此处，又是幽幽地叹了口气。
“我玉和，青璃人士，一国公主，自问两世所谓无愧青璃子民，为了护得这小小一方国家安宁，狠心绝情，对青璃国以外的任何人都狠，甚至对自己都不曾眨眼。作为公主，问心无愧。可作为母亲，作为妻子，作为朋友，我的确是自私的，云峥爱我宠爱，可不计我先前所做的一切无情之事，可绵忆，我不曾尽过一份母亲的责任，又有何面目求他孝敬，承欢膝下。”
“娘娘，您别这样说……”许是因为念奴的缘故，连翘也变得多愁善感起来，玉和才几句话就已逼出她新一波的泪水，“您是个善良的人，哪怕很多错事都是出于无奈。自古忠义两难全，无论选择哪一个都没错，错就错在这世道太让人无奈。”
玉和被这丫头逗笑了。
平时激灵麻利的主，这会儿说这么文绉绉矫情的字眼肯定是拧巴了。于是笑着拍拍人家的手打发她出去了。
自己则躺在床上又开始发呆。
念奴的事情给她的打击太过强烈，这身体，当真一日不复一日了。
迷迷糊糊朦朦胧胧地睁着眼，似睡又似是没睡，直到感觉旁边有人钻进被窝了，她才浑浑噩噩回神。偏头便见姬云峥这大喇喇的小脸，好不要脸地看着她。
玉和心里委屈，闷声钻入了姬云峥的怀里，哽咽着说道：“要是绵忆最后都不认我，我该怎么办？”
说她自私也好，霸道也罢，反正她就是想死前三个孩子都能和她好好的。
她不想死不瞑目。
姬云峥爱怜地摸着玉和的脑袋，叹道：“咱们三个孩子，其实模样和性子都随我。弦思太小看不出来，但那还在襁褓中就一副混世魔王的样子，长大了和我有一拼；荣慧呢，贪吃和记仇也随我；绵忆，模样最像我，还记仇，这一点简直比我还严重。”
玉和笑着捶了他一拳，“终于肯承认荣慧贪吃随你了？”
男人难得挑眉，却是一脸自豪，“小时候常常在厨房里找吃的，每次公公慌慌张张跟父皇说二皇子不见了的时候，父皇就兴冲冲跑厨房把我拎起来了。”抓着玉和的手放到唇边吻了吻，他又安慰道：“你看，我虽记仇，可是哄哄就好了。左右你已经回了凤阙，来日方长，绵忆总会被哄好的。”
“来日方长……”玉和凝眉叹了声。
“难道不是吗？”姬云峥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抓着她手的手也默默收了力道，疼的玉和皱眉。
气氛，在僵持中急转直下，原本还温温馨馨的，此刻，却如剑拔弩张，一刻不得放松。
玉和实在不敢姬云峥那让人刺痛的眼神，只得慌忙避开，呐呐说道：“你抓疼我了。”
姬云峥不理，又问道：“难道不是吗？”
“不是什么？”
“来日方长！”姬云峥加重了语气，“玉儿，告诉我，你会比我晚死！”
玉和苦笑，“晚死与早死有什么区别吗？”
姬云峥却忽然坐直了身子，扶起她与他相对而坐。
两两凝望对方，一时之间竟是愁肠百转。
姬云峥长长呼了一口气，正色道：“有些话，我们之间早就应该挑明了。玉儿……话我只说一遍……”他扶住玉和的肩膀，“你若死了，我也不会独活。你死之日，便也是我姬云峥殒命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