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拾肆:艳如桃李,眉目如画
“怜香惜玉?”张承山反复咀嚼了这四字,遽然露出一个有些阴冷的笑,“恶毒者不会怜惜他人,亦得不到他人怜惜。”
“看来策问,似乎对余小姐成见颇深啊。”
张承山拖长音调叫了他一声,“勤思兄。”
谢勤思沉吟,“算了,余家这边有什么情况我再说与你吧,挂了。”
这一通电话打下来,张承山很有几分惬意地眯起狭长的眼,亲手毁去敌人,确实甚是快慰。
只是——他的眼倏忽冰冷,有些事情,或许可以毁灭,然而它的印迹,却会永远残留。
民国二十一年的苏州。小雪。
玉楼春。
阳风一边拨着火盆,一边对着苏州道,“明日师父不在,我们可以出去溜几圈。”
苏州的脸在火光中明晦不定,他盯着阳风的动作,很是轻佻地应了一声,“好啊。”
“说真的,”阳风道,“师父管教得太严了,有时真想让老头儿可怜可怜我们。”
苏州瞥了他一眼,“可怜你就行,不必扯我。”
“你这个人——”阳风拖长声音,“真是太不会聊天了。”
“回你屋去,”苏州踹了阳风一脚,“睡觉。”
“怎么说我也是你师哥,”阳风抗议道,“能不动手动脚吗?”
“有意见?”苏州看着他。
“并没有。”阳风这么说着,一拍衣服出去了。
苏州城的雨淅淅沥沥下着,苏州躺在床上,竖着耳朵听雨滴落屋檐的声音。
天明时分,苏州刚洗漱完毕,阳风便拉着他,迫不及待地跑出了戏园子。
苏州跟着阳风从玉楼春中出来时,天雨犹是未歇,阳风说,雨不大,淋多了也不好,不由分说地便将苏州拉到了老柳树下,烟雨飘摇,老柳风招,画面一下拉到了几年前的初遇。
那时也是这样下着雨,张承山同他到玉楼春看戏,因得了老师傅的准许,他跟着那唤做阳风的少年跑了出来。
“这雨虽不大,淋多也对人不好,”那少年拉着他,“去那老柳底下避一避。”
苏州点头,跟那少年一同跑到柳树下,千万碧丝绦在雨中摇曳,晃荡了这一叶烟雨。
“苏州,你是叫苏州是吧?”
“对。”
“好听!”少年大笑道,“不像我,奇怪的名字。”
那时的苏州立即对他的名字表示了赞美,“好听。”
“什么?”
“你的名字。”
阳风扬了扬眉毛,“哈,多谢!”
苏州点头,不再说话。
阳风长手一伸,拧下一根柳条来,一边剥着叶子,一边道,“对了,你既然拜入玉楼春,一定要苦练基本功了,师父对这个要求很严的。”
苏州不由想起他自己的师父来,“这没什么,我能吃苦的。”
“这挺好,”阳风说着,又将柳条搓了几搓,“这柳不及玉楼春中的好,玉楼春柳树又多,拧起笛子来也好下手。”
苏州却忽地想起张承山家中的海棠,“玉楼春中,为什么不种海棠?”
阳风翻弄着柳条,漫不经心道,“谁知道呢,许是无人打理便。”
“哦。”
阳风小心地自柳条中抽出一根嫩白的木条,他顺手丢掉木条,又在那柳条筒上掐下一段来,略做处理后递给苏州,“这个给你。”
苏州毫不客气地收下,“柳哨,我收下了。”
“真是毫不做作,”阳风道,“够爽快,男人就应该这样。”
“改日我再拧个送你,”苏州道,“礼尚往来,哈!”
阳风停下动作,“对,你是唱旦角的吧?”
“都可以,主要是旦。”苏州道,“你怎么知道?”
阳风耸肩,“长成你这样,不唱旦也是可惜。”
苏州朝他笑笑,没说什么。
“对,笑起来就更适合了,”阳风打趣道,“你比我见过的有些顶漂亮的女孩子还要有味道,啧,不知道长开后又是个什么样,哈哈!”
然而那都是十五年的事情了,隔了这些云烟往回看,不免模模糊糊的,看不真切。
眼前的人又开始拧起柳笛,“我想起了以前说过你比有些女孩子还漂亮的话来。”
苏州的思绪蓦地回转,然而脸上却漠漠然然着,“哦。”
扔掉柳条,阳风又认认真真看了他一眼,“苏州,你现在真的比有些女子还好看。”
“靠,”苏州低低地骂,“比女人还女人?”
阳风立即否认,“并不。你很爷们儿,我说真的。”
苏州一眯幽冷双眼,“我信。”
长风拂过,柳条在他身后款拜如画。
阳风道,“啧,书上怎么说的,艳如桃李,眉目似画,我苏州已经美成了一幅画!”
苏州只是冷冷淡淡看了他一眼,薄唇轻启道,“滚你大爷的。”
“唉唉唉骂起人来倒是爷们儿,”阳风道,“行吧,以后我夸你,就拿你跟那不洗脸的嵇康比,行不?”
苏州抬起拳头在他眼前晃了一晃。
阳风格开他的拳头,道,“苏州,你不会不知道宋顺帝,我想想,那唐人不是说嘛,帝姿貌端华,眉目如画,见者以为神人。就是说宋顺帝生得好,大家都以为他是神仙一样的人。”
苏州松开他,“你看的书倒多。”
阳风一把揽过他来,“好哥们,这么多年都瞒着你,咱俩应该一起到师父的书阁偷金。”
“没看出来你喜欢看书。”苏州冷漠脸。
“当然啊,”阳风道,“家里穷,没钱上学,更别提买那么多书,亏得师父收了我,教我习字,他藏书又多,我当然要抓住机会了。”
“挺好,”苏州道,“我收回刚刚的话。”
“是吧,”阳风道,“我想着以后若是不唱戏了,凭我肚中这点点东西,也能勉强混个私塾先生挣口饭吃罢!”
苏州不禁肃然起敬,“有打算。”
阳风捶了他一拳,“别光说我,你也是,除了唱戏,也要再做个别的打算以防万一啊。”
“我没别的打算,”苏州眼中灌入墨色,“这辈子就认准唱戏了。”
“为什么?”阳风问。
“我师父为梨园奉献一生,”苏州道,“我要成为他那样的人。”
“我靠!”阳风一拍大腿道,“我不得不再感叹一下,常师傅那可是梨园风云人物!玉楼春的幕后红人啊!你既然是他的弟子,一定会的啊!”
长眉一挑,苏州眯起略带幽冷的眼,“借你吉言。”
“这样吧,”阳风道,“若是我以后运气好,还能留在玉楼春做事,就场场都捧你。”
“行啊,”苏州道,“先谢过了。”
阳风道,“未来的路还很长,谁知道呢。”
苏州绷不住一笑,“啊,那我要期待日后这玉楼春里,你倒是个拿事的主儿。”
阳风认真想了一想,“这谁说得准,保不齐哪一天,师父见我顺眼,一拱手将这戏楼送我了,那我不是要做梦都笑醒?”
苏州附和道,“嗯,对。”
阳风觉得他好笑,“对,你倒应我声!”
“难道我应该反对?”
“算了,不逗你了。”
苏州挑了挑眉角,“那我倒要谢你好意了。”
“有趣的小孩,”阳风故作沉稳,“你教本王欢喜得紧。”
“你妈的,”苏州暗骂,道,“话本是不是看多了啊,你哪路的王?”
“我乃西楚霸王也,”阳风道,“尔等见本王车驾,还不速速退避?”
“有你这样唆使人的霸王?”苏州问。
阳风骂了一声,道,“蠢货你会不会配合一下啊!”
“……行吧。”苏州很是为难,“我尽力。”
“大王我宝账中坐,妃子你来舞剑助兴。”阳风道。
“……”苏州脸色刷地一黑,“我要做项庄。”
阳风故意道,“妃子看清了,你面前的人不是那沛公。”
苏州一个没忍住直接将那阳风摁住砸了一顿,砸完恨恨道,“我他妈没见过你这么啰嗦的男人。”
被砸得七荤八素的阳风直呼冤枉,未了道,“妃子不可寻此短见!操,苏州,你丫的你杀青了!给大爷起开!”
“杀你妈的青!”苏州骂道,顺手又给了他一下子,这才松开他。
阳风立即离苏州远远的,“苏州,你要尊敬师长,你这样暴力,仔细将来讨不到老婆。”
苏州黑着脸道,“你放心吧,你相亲的时候,我孩子都一大堆了。”
“……操,毒舌。”阳风憋了半天,憋出这么一句。
苏州抹了一把脸上的水,道,“你自找的。”
阳风却忽然凑上来道,“苏州,你实话说,你有没有要好的兄弟?”
苏州愣了一下,“那边同龄人倒是有,不过我跟他们都不太熟。”
“这样,那你就是没朋友,”阳风道,“想想真可怜。”
“有一个,”苏州忽然道,“是个女孩子。”
“女孩子啊!”阳风不怀好意一笑,“苏州,你做人可太不厚道。”
“怎么,”苏州看了他一眼,“你想认识认识?改日介绍给你。”
“介绍倒不用,我自来熟。”阳风道,又用肘撞了撞苏州,道,“她是不是喜欢你?”
“喜欢啊,”苏州道,“不喜欢为什么和我做朋友。”
阳风又挤眉弄眼道,“哦,我明白了,原来她喜欢你啊,哈哈!”
苏州冷冰冰看了他一眼,“有问题么?我也喜欢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