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争执
小童道,“先生这话可就不对了。他们的角儿,可都是您成全的,他们不认得先生,却要认得谁?”
师父摆手,眉间颇有不耐,“他们自个儿的角儿,自然是自个儿成全,哪儿轮得到我这穷老头儿指手划脚?你且去罢,九老太爷的好意我心领了,但受不起啊!”
小童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先生您可别说这话!您推了我这邀请,回头他们一问,是要打死我的!”
师父眼一瞪,“胡来!他们怎的能将你打死!你这男儿身,又怎的经不了他们几个板子?”
小童眼见师父态度这般冷硬,心中着急却也不是办法,便道,“先生好歹一去,见见老太爷也是好,又何以推了他去?再说,先生如今不是还带着弟子么?带了他同去,一来为他长长见识,而来他也好混个脸熟,日后也好有个出路啊。”
师父将眉一挑,“你这话谁教给你的?”
小童愣一愣,“没谁教啊。”
“好,”师父意味深长一笑,“就依他九老太爷,让他见见我这糟老头子和我那不成器的关门弟子!”
“关门弟子?”小童明显吃了一惊。
师父脸却一沉,“难不成还想累死老夫么!”
小童反应过来,连连称是,又道,“老太爷请您明日过去,他在府上备好酒席招待。”
师父一拂袖,“知道了,你回去罢。”
小童点点头,又出了厅堂,俯身捞了那被溅出的火星烧出了几个小眼的纸笼,直直朝那木门走去了。师父在后面慢悠悠地说了句,“走路小心。”
小童应了声便匆匆走了。
朱红大门忽曳了几番,将苏州城暗沉的暮春的夜隔在了门外。
然而这大门内,却依旧是微寒的黑。
师父眼中暗沉着,看不出情绪,他慢慢踱了过去,关上了点漆的门。
苏州在被里缩成一团,他觉出嗓子的难受,茶壶就放在堂中的桌上,他想喝水,然而他没有动,他懒。
房门无声息地开了,师父披着长衫进来了,苏州立即将被子拽过头,假装睡得很沉。
师父却轻轻将手中茶杯置于苏州床头,又无声息地出去了。
房门默然关上了。
苏州的心里,却好似落了一朵花的叹息。
半夜时分,苏州城淅淅沥沥下起了雨,雨点轻敲着人家的绿瓦檀窗,点点滴滴,似要唤醒一个古老的沉睡的梦。
庭中的海棠树被雨洗了,透明玲珑的水滴更衬得其玉般光润,淡淡的青烟逐渐氤氲开来,整座江南都朦胧着,绰绰约约。
苏州被这雨打南窗的声音惊醒了,他欠身,隐隐瞥到床头茶杯,他便将它勾了过来,仰起头“咕咚咕咚”一饮而尽。凉润的茶水入喉,那种针扎的感觉才消了一消。他这才低低吁了口气,又躺好了。
雨声不绝,连江入夜。
苏州枕着手臂,睁大眼看着窗外,茫茫的水,茫茫的黑。
白日里的情形又映在眼底。
苏州,苏州。
他竟也有了名字。
从此再不是浮萍之辈,再不会辗转飘零。
师父的话也回响在了耳边。
“落花愁。”
落花愁,风卷落花愁。
苏州总觉得这名儿中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味道,若有若无的悲凉。
风吹了来,凉意透过梨花窗纸,渗了进来,满屋子都是生寒的气味。
苏州将手臂放回被中,裹紧了被,睡意袭来,他便在这氤氲生烟的夜中,和着雨水的声响,沉沉入梦。
一夜烟雨,阶前点滴到天明。
苏州趿拉着鞋,单衫就出了房,师父负手立在檐下,望着碧绿如玉的海棠。
听到响动,师父头也没回,“回去!”
苏州愣了一愣。
“把衣服穿厚点。”
“……哦。”
苏州再出来的时候,师父已移步到了阶下。
“师父……”苏州扯着沙哑的嗓子,唤了一声。
师父的眉微微皱了皱。
“收拾好了?今儿带你去九老太爷的府上转一转。”
“做什么?”苏州问。
“唱戏。”师父掷下两字便移开步伐,暗灰色的长袍拂扫过一侧海棠的枝叶,几颗水珠顺势而下,打在青色的石板上。
苏州的心沉了沉,他隐约感觉到什么,但只是那种极为细微的感觉,游丝一般,他抓不住。
街道上的人来来往往,因了刚下过雨,天气有些寒冷的缘故,每个人的嘴里都哈着白气。
苏州将脸埋在了领子里,不去看街道两旁卖各种吃食的摊子,师父远远地走在他的前面。
路边爆炒花生仁的香味不断往他鼻子里钻,油热时的“滋滋”声,花生仁倒进锅中时发出的“噼啪”声,混着锅铲相撞时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动听悦耳。
苏州觉得自己的胃都要抽搐了,他终是没能忍住,叫了走在前面的师父一声。
师父的脚步一顿,回过身来,见苏州停在原地不动,眉头便不悦地皱起,“有事?”
苏州不答话。
师父便折了回来,大概是嗅到那股香味,便问道,“想吃?”
苏州点头,又乖巧地摇头。
师父难得一笑,“唱戏人吃不得这些。”
苏州点头,又默然跟着师父走路了。
师父却停在一处摊前,苏州慢腾腾跟了上来。
师父道,“坐吧。”
苏州犹豫了会儿,提着心坐了。
伙计肩上搭着一条白毛巾过来了,“二位吃点什么?”
师父要了一笼包子和一碗粥,他自己却不吃,只是看着苏州吃。
苏州小心翼翼地问,“师父,你不吃么?”
师父沉默地摇头。
苏州“哦”了一声后便继续喝粥了。
师父忽然问他,“嗓子怎么样?”
苏州的眸动了一动,唱戏人的嗓子,最不宜长时间发声。
“……没事。”
师父重重叹气,“有些事,你以后就懂了。”
苏州点头,他不想去想什么以后。
吃完了饭,师父付过账,便带着苏州匆忙赶路了。
苏州问,“师父,为什么要去他们家,唱戏给他们家谁听?”
“唱戏是假,做戏是真。”师父含糊地答了一句。
苏州又“哦”了一声,“那位张先生今日会来么?”
师父大步流星,“那谁说得准。”顿了顿,又道,“他若是来,那才叫好,正好把你引荐给他。你啊,离成角儿,也就不远咯!”
苏州却不想成什么大名,“师父,唱戏是唱给自己,还是唱给别人?”
“如果单是为了自己听,就不必浓墨重彩登台了。”师父意味深长地回答。
“可我不想唱给别人听。”苏州道。
师父却没有生气,“你是有天赋的,人都要懂得逼逼自己。”
“那又能怎么样呢?”
“你成全了你自个儿,成了大角儿,往潜了的说,你以后,就吃穿不愁了。”
“跟着师父,我现在也吃穿不愁。”苏州如是道。
师父长叹,“朽木!我能养你多少年?树倒猢狲散的道理,却要我一一教你么?”
苏州脚步一顿,“师父,难道我就一辈子都低贱地给人家唱戏?”
师父的大掌顷刻就要招呼,他想了想,终是压住了怒气,“孽徒!你自己都这样看待它,还要谁把唱戏一事看得高?”
苏州反问道,“你不是说五子最为低贱吗?”
“你!”师父气结,一时间手都有些抖,“混账东西!人身份卑贱了可心不能贱!你今日如此看待这门行业,日后要人家怎么看你?”
“大家不都是这么看的吗?”苏州到底是孩子,嘴上一点都不肯服输。
师父重重叹气,衣袖一甩,摇头道,“你却不晓得戏曲也是门学问!”
那重重一叹,犹如巨石一般,闷闷地压在了苏州的心头,在每个风雨迷凄的夜晚,在每个白雪压枝的清晨,在每个霜花凝结的年轮,它都沉重地,压在苏州的心上,令他喘息不得。
苏州缄默了一阵,又试探开口,“师父?”
师父却不理苏州,只是走自己的路。
苏州垂眸,静默地跟在师父后面。
前面出现了一条岔路口,师父突然停了下来,苏州怯怯问道,“师父,你生气了?”
师父将头一摇,手指向其中一条路,一动也不动。
苏州暗了双眸。
师父道,“你走吧,打哪儿来回哪儿去,我这庙小,容不下你这大佛。”
苏州低着头,一语不发。
“走吧,留着也没什么用了。你既然看不起这些,吃不得这些苦,也瞧不上那些角儿,那我也便不勉强你了,你去吧。”
“师父……”苏州的嗓音沙哑。
师父道,“昨儿个让你唱那么久,将你嗓子弄成这般模样,是我的错。日后你也不用再唱了,也别再来找我了。”
苏州忽然抬眸,凝着冰霜的双眸沉静地看着师父,“师父,你不要我了。”
“对,不要了。”师父狠下心道。
“好。”苏州咬唇,当即跪了下来,朝师父拜了几拜,“弟子不肖,枉费师父一番栽培。就此别过,保重。”说完起身,又揖了一揖,径直踏上了那条岔路,始终未曾回头。
师父花白的发在冷风中瑟瑟抖着,良久,他摇了摇头,直直超前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