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郎，阿郎，家里来客了！”一大早，长安东城鼓楼上的钟鼓才刚刚敲响卯时五次，令狐德棻夫妇便被伺候在廊坊下的仆人一阵大呼小叫的声音给嚷嚷醒来了。

　　接着，令狐娘子的丫鬟随心推开外屋的轩窗，伸着脖子，伶牙俐齿地教训道：“狗奴，嚷什么嚷，阿郎和娘子还在屋里休息呢！你就跟门外的人说，阿郎昨儿累了一天，还熬了夜，现下正在补眠呢，叫他改日再来！”

　　那廊坊下的奴仆“伽”了声儿，一副“你懂什么”的嫌弃表情，皱着鼻子说道：“这话姐姐说的轻巧，来的可不是一般的人，只怕咱家阿郎也是得罪不起的！”

　　“你说是谁，连阿郎也得罪不起？”随心不服气道。

　　这下，轮到那廊坊小厮挺腰子得意了，笑着扬声问道：“是当今皇帝陛下跟前的伴读长孙蔷儿，得罪的起？”

　　话音刚落，屋内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语调却是极威严，：“既然知道，还不快去开门，将人家迎进来！”

　　小厮吃了瘪，尴尬地应了声“诺”，便快步走下回廊，从花园西边走到门口，松开了闩门的横木，将自家的朱漆大门从里面打开了。见着一身孝服的长孙蔷儿，连忙抱歉地施了一礼道：“郎君见谅，我家阿郎年纪大了，觉也多。没有他老人家的吩咐，小的也不敢随便给人开门，让您久等了，还望郎君勿要将此事告诉天子。”

　　长孙蔷儿摇了摇头，表示不会在皇帝跟前打这个小报告的。他好脾气地笑了笑，十分和气地道了声：“无妨”又问道：“令狐先生现在醒了吧？”

　　小厮连忙点头道：“起了，起了！估摸着在洗漱，准备吃早饭呢！郎君，您…”话说到这里，他似是猛地意识到了什么，一脸为难地看着长孙蔷儿“您”了半响。

　　“没事，我去客厅等着先生便是。”长孙蔷儿道。

　　小厮哪里敢怠慢，连忙将长孙蔷儿带到了廊屋处，跟伺候在那里的管家于老头，笑得极为恭敬道：“有劳您将这位郎君请到客厅等候阿郎，他是圣人派来的！”

　　“哦，刚阿郎说过了。”于老头颔首，摊开左手手心，客气地作了个请的姿势对长孙蔷儿道：“郎君请。”

　　长孙蔷儿在玄关处脱下了织锦翘头履，穿着白布袜子跨进了令狐德棻家的客厅门槛。令狐家夫妇年岁大了，经不得光着脚踩在地砖上，是以，客厅铺了一卷青灰色的地毯。地摊上，用细细的胡麻毛线织出的白慧图，看上去既好看又庄重，典雅，还有些异域色彩。

　　四处看了一看，发现其实令狐德棻家的客厅并不算很大，约莫有二十平方的样子。人稍微多些，大概就坐不下了。一列陈设简洁大方，不见有任何奢侈品，就连客厅正中主位后的琉璃松木屏风，虽说名贵，漂亮却也看上去陈旧了些许，像是原主因迁徙，不好将此物带走故而才舍弃了送给他们老两口，只当做乔迁之喜的礼物。

　　大概辰时的样子，耳畔忽然传来一道洪钟般响亮的话音，语气平和而舒缓：“请问，足下可是长孙郎君？”

　　闻言，长孙蔷儿下意识地转过身看究竟，而映入他眼帘的是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虽说年过花甲，却满面红光，身板健壮地就好像年轻人一般，腰背也不见驼。

　　与他一样，老者也是一袭白色的孝服。国有大丧，天下臣民不许锦罗绸缎，花枝招展，不许丝竹管弦，饮酒作乐，必须清一色地穿白色，或者素色的粗麻衣服。

　　老人年纪虽一大把，却依旧相貌堂堂，不难想象，若换做在几十年前，他也是长安数一数二的美男子。

　　不用多加揣测，面前的这位老人就是令狐家的男主人了！长孙蔷儿连忙敛衽作揖道：“见过令狐先生。”

　　令狐德棻也礼貌地还礼道：“年纪大了，觉也多了起来，总觉得睡不够似得。让郎君久等了，不好意思。”

　　长孙蔷儿笑着摆手道：“无妨，无妨”

　　令狐德棻摊开左手手心，作了个请的手势笑道：“来，郎君请坐，郎君请坐下说话吧！”继而，转脸嗔了一眼仆人道：“还楞在这里作甚，快去端了案几果茶来待客！”

　　听这声吩咐，那一直盯着长孙蔷儿上下打量的仆从如梦初醒般睁大了双眼，应了声“诺”，便退出了客厅。

　　回过头，见长孙蔷儿依旧站在那里，想是在等自己这个主人先坐下，令狐德棻心里不禁对其顿生好感。

　　他笑道：“呵，这小子刚从家乡来，没见过什么世面，让郎君见笑了。郎君快请坐下吧！”

　　长孙蔷儿也摊开了左手心，十分恭顺礼敬地说道：“还是您先上座吧，在下虽是天子派来的人，却也是晚辈客人，不好在尊长面前好无礼数，给天子脸上抹黑。”

　　见此，闻言，令狐德棻对他的印象更好了。他颔首赞道“嗯，到底是跟着天子一起长大的，果然与众不同！”

　　说罢，便上了台阶，绕过案几屈膝在屏风前的席子上坐了下来。见令狐德棻坐下了，长孙蔷儿才提裾坐下。

　　半响，便有四五个身穿白色齐胸襦裙，梳着丫髻的官邸婢女端着案几，果盘和茶盅鱼贯而入。各有分工地为长孙蔷儿搭起案几，放了食物，茶果后又退出了客厅。

　　见长孙蔷儿一副拘谨，客气的样子，挺直着身板坐在那里，令狐德棻不由得一笑，指着果茶道：“在老夫这里，郎君不必太过拘束。郎君尝尝，这果茶中的酱肉是去年冬天，我家乡人自己栽种的柿子做成的，香甜的很。”

　　的确，还未端起尝试，果茶的清香滋味就已扑鼻，令人闻之神清气爽，比一切佳酿姜茶要强的许多。长孙蔷儿还是头一次闻到这般味道，方笑着道了谢，端起案几上的果茶盅子，搁在嘴边吹了吹热气儿，小小抿了一口。

　　令狐德棻笑问道：“味道如何？”

　　长孙蔷儿自然是赞不绝口，连声道好。

　　令狐德棻似个孩子般，得意地捋须笑了两声儿。继而，长孙蔷儿遂将当今皇帝对他的敬佩之情一一表述，在谈及皇帝陛下的理想时，他似有意似无意地，向令狐德棻提到了，前汉时，董仲舒见汉武帝的历史典故。

　　令狐德棻何等聪明，焉能不明长孙蔷儿借古喻今的用意？再者，自己回到长安居住不就是因为不甘心老朽等死，想要老当益壮，建功立业吗？他是大儒啊！儒生讲究的不是避世，而是入世建功立业。既然有了这个机会，为何还要拿腔矫情？

　　思忖片刻，他转过脸，面向客席上的长孙蔷儿，试探地问道：“郎君今日见老夫，陛下可知晓？”

　　话中有话啊！他如此问，无非是想探明陛下是否真心有意重用他。事实上，我这次来陛下浑然不知。再说，陛下根本不认识令狐德棻何许人也，何谈重用与否？但，若我实话相告，岂不是让陛下错失治国良才？

　　思忖至此，长孙蔷儿违心地点了点头，俊脸含笑，煞有介事地说道：“当然！先生有意最好！至于何时见驾，等我进宫谒见陛下之后，再通知您。可好？”

　　无疑的，他的这席话，于令狐德棻来说至关重要。闻之，令狐德棻忙不迭地站起身，交叠了双手，敛衽向长孙蔷儿作揖道：“如此最好，老夫先谢过郎君。”

　　与此同时，长孙蔷儿也站起了身，十分客气道：“不必谢我，在下也只是奉了陛下诏命，公谢陛下便是！打搅了许久，我也该回宫向陛下复命了。告辞。”

　　令狐德棻带着全家，将他送上了马车，目送他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了坊墙之外，方才转回家中。

　　回想适才与长孙蔷儿的一番对话，令狐德棻顿感心潮荡漾，欣喜之情满满布上了他苍老而又不失俊朗的面容。

　　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啊！太宗皇帝排挤我，把我当破烂一样扔出庙堂。这个年轻的新皇帝却将我当宝，特地派宠臣来请我出山。我令狐德棻真要时来运转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