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御马苑回来,宦者令陈延年跟在他身后,一面追着他的步伐,一面气喘如牛地絮絮念道:“太子殿下,今天是岑太傅过来给您授课的日子,他,他都在您的书房足足等了大半个时辰了!”
倏地,李治猛然停住了脚步,“啊”了声儿,这才猛然想起,今日隅中,岑文本要来东宫为他授课的事。他抬手拍了下自己的脑门儿“嗨呀”了声儿,自语了一句:“怎么就给忘得那么干净!”
话落,人已飞步轻功往书房而去…
在玄关处脱了锦履,提着袍裾抬脚跨过门槛,李治一进书房便见岑文本端正地坐在书房大厅的臣席上,目不斜视,似是没有注意到他的到来。唉,让他等了那么久,他定是生气了。李治在心里叹气道。
过了会儿,岑文本将飘忽远游的思绪拉了回来般,从席子上站起身,恭敬地向李治行了个揖礼“哦?是太子殿下回来了。”
李治连忙叠手加额,还之以礼自责道:“太傅快别这样,早知有事耽搁,就该提早让人通告您才是,让太傅久等了,是寡人的不对。今后寡人断不会耽误课程。”
嗨,明明是陛下兴起,拉着他去御马苑陪驾,身为臣子和儿子,他又怎敢违背自己的父亲和君王,明明不是他的错,他却将一切错误都归到自己身上,却是半句怨怪别人的话也没有。
想到这里,凝神瞧着面前的李治,岑文本满心赞赏地捻须颌首,和蔼地说道:“殿下不用自责,陪王伴驾身不由己。再说,殿下又不是神仙,如何能料到廷议过后的事呢?这怪不得殿下的。来,坐下吧!”
“多谢太傅的体谅。”李治浅笑,话落,他抬手解下裹在身上的斗篷带子,将它递给伺候在一旁的婢女,挥了下手,婢女应诺而退。
李治趋步走上书房的竹制榻榻米,待岑文本在席案前坐定后,方微微提起袍裾,在岑文本对面的案几前屈膝坐下。他们席子前,都摆放着一张矮腿的黑漆印纹的案几,案几上摆放着竹简书卷和笔墨。
岑文本一脸微笑地问道:“殿下,今日您想学些什么?”
李治最感兴趣的,莫过于雄踞北方草原,屡次率部南下侵略大唐边疆,以烧杀掳掠逼得父祖向其称臣进宫,献礼和亲的突厥。从小,他就想弄清楚,明白,为什么这帮茹毛饮血,残忍野蛮的胡虏,人数不过数十万,却能使汉家泱泱大国多次迁就,忍辱负重,送再多的礼物和美女,边境照样不得安宁的缘故。虽然,他曾通过阿史那杜尔,了解过突厥的情况。但,他想全方位的了解这个野蛮霸道的民族。为的是日后称帝,积蓄力量反击突厥!
李治面色沉重地问道:“太傅,您能给寡人讲讲突厥的事吗?”
“突厥?太子殿下对突厥感兴趣?”岑文本挑眉问道。
李治颌首“嗯”了声儿,单刀直入地问道:“您了解突厥吗?”
岑文本点头应诺,不答反问了一句:“殿下,突厥就像古代的匈奴。我相信殿下一定读过司马迁所著的《史记》,知晓何为匈奴吧?”
李治若有所思地颌首道:“诺,寡人知道匈奴。司马迁在《史记》中说,匈奴和汉人本来同出一源,都是大禹的后裔,夏朝灭亡后桀的一支子孙不甘心臣服成汤,便举部迁往北方草原,逐渐形成了与汉人对立的游牧民族政权…秦汉之际,则是匈奴最为强悍的时代,每年春季,单于就会挥师南下抢夺中原财富,杀戮无辜百姓,甚至奸淫妇女,纵火烧房,其凶残暴虐令人发指。无怪乎秦始皇要征调民力,修筑长城,汉武帝不惜劳民伤财,也要连年用兵漠北,就是为了征服匈奴,扬震天威。前汉孝宣帝时,大将军陈汤在一次战败匈奴时说:‘敢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真是大长我汉家士气!突厥,您适才说突厥和匈奴一样?难道,他们也是曾经华夏的后裔吗?”
岑文本笑着摇头,连续说了两个”非也“后,他捋着颌下山羊须,慢条斯理地说道:“臣只是说,突厥的残暴与匈奴一脉相承而已!
所谓突厥者,其先居西海之右,独为部落,盖匈奴之别种也。姓阿史那氏。后为邻国所破,尽灭其族。有一儿,年且十岁,兵人见其小,不忍杀之,乃刖足断其臂,弃草泽中。有牝狼以肉饵之,及长,与狼交合,遂有孕焉。彼王闻此儿尚在,重遣杀之。使者见在狼侧,并欲杀狼。于时若有神物,投狼于西海之东,落高昌国西北山。”
“山有洞穴,穴内有平壤茂草,周迥数百里,四面俱山。狼匿其中,遂生十男。十男长,外托妻孕,其后各为一姓,阿史那即其一也,最贤,遂为君长,故牙门建狼头纛,示不忘其本也。渐至数百家,经数世,有阿贤设者,率部落出穴中,臣于蠕蠕。”
一声儿长音“哦”,李治了然彻悟。他望着对面而坐的岑文本,一双大而长,明亮深邃的眼眸中,闪烁着的熠辉。真想不到,像岑文本这样的一个科举出身的文官,竟然如此了解塞外的突厥,说的竟与阿史那杜尔给他介绍何为突厥时的说辞一分不差。
“这么说,突厥其实就是狼的后裔,虽与匈奴有着某种联系却又非匈奴直系血脉。难怪,废太子说突厥乃是神狼的后代,番旗以狼为图腾,崇拜信仰神狼呢!那么,突厥又是如何强大起来的呢?”
这席话,李治依然是带着试探的口气问出来的,是想证实一下废太子,阿史那杜尔,李世绩和岑文本对突厥的说法是否完全一致。
“然也”岑文本赞赏地颌首微笑,继续说道:“起初,突厥只是匈奴的一支微不足道的部落,居于西域的金山以南。生活习惯,性情与匈奴如出一辙,凶残暴虐犹如草原苍狼,不愧是狼的后裔啊!西魏灭亡后,伊利可汗打败了柔然统一了北方草原。”
“柔然?柔然又是怎么回事呢?”李治求解地望着他问道。
“殿下,柔然也是北朝时,北方的一支强大的游牧民族建立的国家,常年兵强马壮,曾经一度成为突厥的劲敌,俘虏过突厥的可汗。他们的部落首领将突厥可汗当成自己的奴隶一般,任意使唤和羞辱,突厥可汗卧薪尝胆,终于在五年之后,报了大仇灭掉了柔然。在可汗不断地暴力扩张下,突厥逐渐走向强大、到了北周,直至隋朝文帝时,突厥就成了称霸北方草原,时刻威胁中央王朝最可怕的边患。”
见李治聚精会神,十分入迷地听他的讲解,岑文本从心底油然升起对面前的这位少年由衷的赞佩和欣赏。潜意识中,岑文本就坚定地认为,皇帝陛下的十四个皇子中,唯有李治才是真正能成就大事的!
正悠然深思,耳边传来李治极强求知欲的求教,“太傅,寡人以前听说隋炀帝北伐突厥,打得他们不得不分裂为东西两部,按说势力会减弱,为什么…”他嗓音甘醇,听上去丝毫没有少年人的稚气。
岑文本“哦”了声儿,将思绪重新拉了回来。他颌首称赞道:“殿下问的好!这就是臣要进一步告诉殿下的!突厥虽然分裂了,但这个民族他们自称神狼后裔,十分崇拜狼,以狼为图腾。狼有的不只是凶狠残暴,奢血好杀的性格,他们还是极强团队精神的兽类。虽然平日里也有争斗,然一旦到了严冬缺乏食物时,他们在狩猎中就会屏除宿怨精诚合作,从来不争抢所得成果,突厥学习狼并肩作战的团结精神,促进了部落之间的凝聚力。加之突厥地处沙漠草原地带,善于骑兵作战,趁着隋末天下大乱之时来养精蓄锐,其实是再一次强大了起来。当年,高祖为了统一天下,借助过突厥的力量,这使他们更加放肆,觉得有恩与大唐,便屡次侵扰边境,掠杀百姓,抢夺牲畜。”
“原来是这样啊!”颌首,李治彻悟地点了点头。虽然,岑文本博学多识,知道的东西比一般在京城里养尊处优的文官多得多,但比起真正的武将,他也只能告诉他突厥为何物而已,不能为他讲述汉人与突厥两国之间交战的详细战法和打仗的需要。若想真正学到军事战法得找双李大将和曾经的师傅薛彪,可惜,薛彪早在两年前就病故了。
想到这儿,李治长长地叹了口气,从席子上站起身。
在殿中,他负手踱步,心海翻腾着,想突厥猖狂,暴虐,时时威胁大唐。的确是最危险的敌人!如今国家只能算是富裕了,但离强大还远着呢。我即位后。真是任重而道远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