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了李世民的要求,于贞观二十二年上巳节过后,便移驾去了终南山九成宫养病。军国大事依然交由太子李治全权掌管。此时的李治,除了没有皇帝的头衔外,实际上所操的心,所掌握的权力和皇帝没有什么区别。就像史书中惯用的一句话“权与人主侔矣”
也因李世民特别要求之故,李治的居所,又一次从东宫搬到了甘露殿西南方向的安仁殿。一应大小奴仆都随之进宫伺候,唯独留东宫女眷依旧在东宫居住。李世民说,东宫虽与太极宫一墙之隔,但雉奴若这么天天来往于此,又麻烦又劳累,不如就在宫里住着吧!
五月底的一天议政后,刚跨入安仁殿门槛儿,便有个头戴乌皮高帽,身穿天蓝色交领广袖深衣的小宦官上前,将一卷帛书呈给他,低语道:“殿下,这是长孙郎君从细作那里弄来的。”
李治“哦”了声儿,手底下已展开了那绢帛,低头浏览。
须臾,他拿着绢帛的两只手发起颤儿来,那张棱角分明的俊脸上犹如生铁了一般,又青又黑,低头盯着绢帛的一双阔长的凤眸眼底划过数道寒芒。一口细白的糯米牙,被他咬得咯咯作响。
他将那淡褐色的绢帛抓在手里,紧紧握成拳的双手骨节泛着白光。整个人怒不可遏的样子,就像一头被惹火的雄狮。他愤然道:“何人如此恶毒,竟连寡人都敢如此算计!这,这个东西要落到陛下手里,还了得啊,还了得?此人定是要置寡人于死地安心啊!”
十几年来,安仁殿的一众人很少见李治发这么大脾气,一个个吓得“噗通噗通”跪在了地上连声说:“殿下息怒,当心气坏了身子。”
李治于此话倒也从善如流,止住了怒气。垂眸思忖片刻,他扬声吩咐道:“陈延年,你亲自去趟赵国公官邸,看看长孙无忌可在府中!”
“殿下,您忘了,现下赵国公正在与阁老们在益善堂用午膳呢,如何会在家里?”这话,陈延年是忍着笑说出来的。殿下怕是气糊涂了,这才刚退了早朝,大臣阁老们怎能薄了皇帝的面子回家吃饭?
只是,这样调侃戏谑的话,即使是跟了李治多年的他,也是不敢说出口的。更何况此时,李治还在气头上?说了,岂不找死?
李治轻轻拍了下额头,恍然地“哦”了声儿,自嘲地一笑道:“寡人真是气糊涂了,竟忘了这个。那,就跟寡人一起去终南山见驾吧!”
言毕,人已转身走出了安仁殿,下了台阶。
陈延年也不敢多问,只要是李治的吩咐,他只有遵从的份儿。见李治已走,遂小跑着跟上,一起往御马苑的方向走去。
……………
与此同时,在梁国公官邸的二房处,雕花梨木折门尽管合得很紧,密不透风,但里面人的对话却让人从外面听去,一点儿也不模糊。
“公主,您是不知道,倘若,咱们搞得那东西递到陛下手里,呵呵…那晋王就是身上长满了嘴也别想逃脱被废的下场的。”
这话,无疑是驸马都尉房遗爱说的。他竟像个男宠般,跪在高阳公主侧卧的矮榻前,殷勤献媚地给妻子捶着腿,讨好至极。
高阳公主却柳眉一挑,嫌弃地翻了丈夫一个白眼,轻声漫语却话中充满质疑:“你确定,此物就一定能递到我阿耶手里吗?”
房遗爱“嘿嘿”了两声儿道:“为夫做事,你还不放心?”
高阳公主细细地,专注地欣赏着自己白皙柔嫩的手,那每一根水葱般的指头上都染着深紫色的蔻丹,十分妖娆漂亮。她从织锦靠垫上直起身子,两眼直直地盯着丈夫,轻慢地反问了一句:“放心?”
“公主,您可以不信为夫,但不能不惜利益二字!”
话音刚落,高阳公主便接了过来问道:“如何说?”
“如今陛下重病不能理政,将一切政务交由晋王处置。晋王大权在握,就差头上没有那顶冕旒了!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世上的些许投机者,谁不想趁着晋王掌权之机,巴结奉承他,为自己将来谋一个好的前程?若晋王发动政变,提前登上皇位,他们岂不是都成了拥立新皇帝的功臣?公主,您说,为夫利用了他们的这份儿心思,还能有不成事的?遑论,晋王大权在握,岂没有提前称帝之心?这世上,就没有宁可继续做着受人猜忌,地位敏感的太子而不想一步登天当皇帝的!我就不信,晋王是这个例外。”
这么一番洋洋得意的分析,逞能,恰好就被经过他们房屋的房遗直听得一清二楚。再转身回到父亲处时,便将弟弟弟妇的话系数告知。
闻言,躺在病榻上的房乔,登时气得剧烈地咳嗽起来,越咳越厉害,似是恨不得把整颗肺都呕出来,苍老的脸上泛起虚弱的潮红。他一手扶着胸口,咳嗽着说了一句:“真是糊涂东西!咳咳咳…想,想干什么?唯恐天下不乱吗,还是想让我们房家不得安生?咳咳咳。”
房遗直见此,心有悔意,连忙坐到榻沿上,轻轻地拍着父亲的后背,为其顺着气儿,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宽慰劝解父亲。好半天,他才喃喃道:“那,我们要如何是好?这要万一…”
房乔一个劲地咳嗽,根本无法正常地回应儿子的话。心里只是哀哀地想着,我这是造了什么孽,生出这么个东西!不争气,窝囊倒也罢了,自从娶了高阳公主后,变得越发混账起来了?”
房遗直冷笑道:“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房乔一面咳嗽,一面叹气道:“这话,你说的一点不错!这高阳公主就是我们家的灾星。唉,迟早啊,房家会败在她的手里!不能啊!”
“父亲,我该怎么做才能挽回?”房遗直问道。房乔深吸一口气,仰头幽幽地说道:“我倒盼着那封信被太子提早看到!”
闻言大惊,房遗直几乎是从榻沿上跳起来的,他不敢置信地看着父亲,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什么,阿耶您,您不是病糊涂了吧?您竟然希望太子…倘若殿下得知是二郎干的,日后登基称帝,还有我们好日子过吗?他一定会认为此事是父亲致使的!”
房乔“嘁”了声儿,白了儿子一眼叹息道:“你瞧瞧你,怎么就这般沉不住气?我的话还没说完呢,你就跳起来了。也难怪,魏王有你们这等人在侧,岂能争得过晋王?”
他的最后一句话,勾起了儿子房遗直的兴趣。房遗直疑惑地问道“父亲,你这话的意思是…难道,是因为魏王争不过晋王才失败的?”
房乔笃定地说道:“我的意思是,太子绝非等闲之辈!若二郎让人送的那帛书落到太子的手里,太子定会有办法化解自己的危机!太子是极有头脑的人,他即使知道是二郎做的,也不会牵扯到我们!”
房遗直蹙眉“阿耶,您这话我听着怎么越来越糊涂了。太子是个极有头脑的人,就该知道我和二郎,甚至还有刘洎等人都是魏王的旧臣,也是他的政敌啊!若是他知道此事是二郎所为,岂能放过我们?”
就在这时,耳畔冷不丁地撞入一个略显稚嫩的话语声,“阿兄还不懂父亲的意思?笨笨!父亲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我都听懂了!”
转脸,映入眼帘的是小弟房遗则抱着竹编的蹴鞠,热汗淋漓地跨入门槛。不过十岁的少年,头上还扎着总角,个头儿却已长高了不少。一袭藕荷色圆领长袍,面容俊秀中带着些许孩童的顽皮。他是房夫人死后,房乔与李世民赏赐的继室生下的幼子,聪明伶俐,相貌俊美房乔十分宠爱他,对他的教养也是颇为上心的,并未因宠爱他而溺爱。
房遗直瞪了弟弟一眼道:“乳臭未干的小子,你知道个啥?你…”
话还未说完,就被房乔抢了过来,话语是极为不满的袒护:“你不乳臭未干,你又懂得个什么?我都把话说得这个份上了,你居然还是一副大惑不解的蠢样儿,哪点儿比得上你弟弟?”言毕,又转向小儿子,一脸宠爱地笑道:“你听懂了,说说吧!”
房遗则却扬起小脸儿,笑得格格地顽皮道:“不说!我就不说!我要和大兄打个赌,太子殿下不会因此事报复我们家!哈哈哈哈!”
“小东西,真是调皮!好好,大郎,你就跟三郎赌一回吧!”
房遗直醋醋地瞬了一眼幼弟,嘴里嘟囔了一句:“偏心!”忽然感到肩膀被大力拍了一掌,耳畔传来房遗直的笑语:“赌不赌,大兄?”
“赌就赌,谁还怕你一个小毛孩子!若是你输了,以后我与父亲说政事的时候,你小子就一边玩去,不许再插话!”
“那要是你输了呢?”房遗则自信地扬着小脸道。
“我,我就…”话音未落,房遗则便笑得得意地替兄长说了出来。“你以后就不必与父亲谈论朝政之事了!”
“那好吧,看在父亲的面子上我依你就是!”房遗直忍气吞声道。
“一言为定,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好好好!”简直拿这个小东西没办法了,小小年纪就有这般鬼心眼儿,日后长大了还了得?想到此,房遗直不禁叹气。
直到戌时末,李治主仆才赶到终南山的九成宫。一进翠微殿的内殿寝室,李治便扑到父亲怀里嚎啕大哭了起来,哭得李世民一头雾水,但,更多的是心疼,心疼得他与儿子一起掉泪。
骨瘦如柴的手抚着李治梳的光滑整洁的头发,腔子里夹着明显的哭腔,好似妇人般道:“雉奴,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政事上遇到让你为难,烦忧之事了?快告诉我。”
“阿耶,阿耶,您一定要信我,我即使再如何监国理政,也断断没有提前登上皇位的心思啊!阿耶,您,您信我吗?”
抬起泪眼望着父亲,李治心里却是在想,无论父亲又无见到过同样的帛书,这趟终南山也是必须要来的。一则来瞧瞧父亲的病况,多日不见也难免想念。但更重要的是——打消父亲的疑心顾虑。
一番哭诉,听得李世民更加糊涂了。这孩子是怎么了?还和平白无故地说起了这么没边儿的话?他苦笑了声儿道:“你这是咋了?”
闻言,李治微微一愣,难道父亲没有收到相同的匿名信?然而,这只是一个闪念,他并未因此放松戒备。万一是父亲试探呢?
想到此,李治吸着鼻涕,从圆领袍的袖子里拿出那帛书,恭敬地呈给父亲,话语中。却隐隐有些撒娇的意味道:“这,这不知是何人投机,竟给孩儿建议说,要孩儿提前称帝。孩儿一看,吓得脸都白了!”
趴在床上的李世民撑着身体,用最快的速度读完了帛书上的内容,颌首微笑了起来,心底不禁赞叹李治的果断机智,浴室沉着稳定。
一句“雉奴放心,朕信你!”好似对他的奖励一般,踏踏实实地安定了李治的心。其实,从心里,他也确实是信李治的。
抬起泪眼,惊喜地望着父亲,撒娇地唤了声“阿耶”
转脸瞬了一眼对面案几上摆着的沙漏,笑道“都戌时了,你再回去,连城门都进不了的。今晚就在九成宫住一宿吧,明天再回去!”
李治颌首,道了声“好”耳畔传来李世民的话语:“这世上就是有一些这样的投机者,你不必理会他们就是了!”
“谢谢阿耶的信任!”李治诚恳地道了谢。
每日早起练剑,十几年来雷打不动。卯时末,李治在寝宫门口练完了剑,随意吃了些早膳后就带着陈延年快马赶回了长安。
廷议过后,李治便坐在案几前伏案批阅奏章。隐隐地听到殿外有人说话,遂放下了手里的朱笔,仔细听去…
“陈公公,请您转告殿下,那个写匿名信的主谋,曾侍郎查到了!”
陈延年挑眉,惊讶地问道“查到了?这么快?你可知道是谁?”
小宦官左右看了一眼,而后压低了声音道:“房遗爱!”
又是他!陈延年咬了下牙齿,恨恨地想着。只冷不防地,耳畔传来李治扬声唤他:“陈延年进来!”
陈延年挥了挥手,令那宦官退下后,连忙跨进门槛唤了声“殿下”
李治问道:“刚那小宦官跟你说了什么?”
陈延年躬身答道:“回禀太子殿下,那小宦官让小臣转奏,曾四郎查到指使投机者写匿名信的主谋了!”
李治挑眉,饶有兴趣地“哦”了声儿问道:“是谁?”
陈延年道:“房遗爱!他还说,房遗爱在宫里安插了很多眼线…为的就是抓殿下的把柄,寻机为魏王李泰夺取太子之位!”
李治嘴角勾起一抹寒冷的弧度,只说了句:“寡人知道了!”话说得云淡风轻,俊容也是一片风轻云淡,然心里那片海却激起浪潮阵阵。房家势必要除去的,但良机未到便不可轻举妄动!
“殿下,难道就这么放过他们?”陈延年不敢置信地问道。
李治目光暗沉地说了一句:“现在时候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