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回首往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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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县长,车子没有了,全都派出去了,现在只有一辆小面包,有点破,您不介意的话,就来接您?”冶炼厂的马厂长在电话里甚是为难。要知道马上要接的丁县长,向来都是派厂里最高级的几辆轿车去接送的。

  “没关系…”电话那头的丁县长语气很随和,丝毫不摆架子。

  “实在不好意思啊…”马厂长拿着电话,满脸堆笑,即便他没有站在丁县长面前,却仍习惯性对着空气点头哈腰。简单客套了几句后,那辆“有点破的小面包”便被派去接丁县长了。这辆“有点破的小面包”的驾驶员,就是王立彬,与丁县长同行的三个人里边,有一个就是杨洪伟。

  “我觉得丁县长的派头,倒是颇有几分旧上海杜月笙的味道呢!”

  王立彬驾驶着小面包,一边半认真半玩笑地对丁县长说出这句话。这句话其实有几分玩味,可进可退,略有微妙。王立彬隐约知道人们的心理——当一个人长相气质与一位名人相似时,他的心底或多或少会产生对这位名人的关注与喜爱,最起码不会讨厌。如今丁县长坐在王立彬的小面包里,王立彬能轻易从后视镜里瞥见丁县长。只第一眼,“杜月笙”这个名字便浮现在脑海,越多瞥几眼越觉得神似。

  捂紧自己口袋,口袋里的钞票是不会流出去了,可外边的钞票也进不来了,王立彬深深明白这个道理。这是他头一回接领导,也许多开车少说话确实不会出什么岔子,可他还就是多说话了。

  “小伙子眼睛很尖的嘛!已经不是你一个说我像杜月笙的了!”后座传来丁县长的声音。

  这略带一丝感情色彩的语调,让王立彬脑筋一转:“哦不,其实您不是像杜月笙,而是…杜月笙像您。嘿嘿。”

  “哈哈哈…真会说话哟!小伙子来厂里几年啦?叫什么名字呀?多大啦?”丁县长的语气中又多了几分亲切。

  “我叫王立彬,79年入厂的,我属牛,24了。”干脆利落地回答完基本问题,王立彬又介绍起了自己的外号:“因为我长得比较白,在厂里他们都不叫我本名,都叫我‘小白’,后来又叫‘小白杨’,说起‘王立彬’,没几个人知道;说起‘小白’或者‘小白杨’,都知道。”

  丁县长对这个外号印象很好,“呵呵,我觉得‘小白杨’很好听啊!”

  王立彬顺势清了两下嗓子,唱起了一句:“一棵呀小白杨,长在哨所旁…”

  这一年,正是阎维文唱红《小白杨》的那年。王立彬的歌声如他的人一般爽朗豪放,浑厚的嗓音在收与放、稳重与活泼之间,仿佛找到了最佳的平衡点,既展现了深厚的歌唱功底,又充满了自信的阳光,短短两句看似随意的歌声,已将个人魅力发挥得淋漓尽致。

  丁县长惊喜道:“小白杨歌唱得真不错啊!想不到冶炼厂竟然还藏着这样一个演艺人才!”

  一旁沉默的杨洪伟也投来了赞许的眼光:“小伙子唱歌厉害啊!”

  王立彬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二位领导过奖过奖…其实,这《小白杨》的故事,就跟我差不多!一个士兵驻守在新疆的边防哨所,他母亲听说那儿干旱得一棵树也没有,就送了儿子20颗小白杨树苗,希望长大了能给儿子遮荫,结果这20棵小树死了19棵,只有离哨所最近的那一棵活下来了。我觉得我就是那棵小白杨,命硬。”

  几位领导认真听着王立彬说的故事。“有意思!”丁县长又用赞许的表情望了望王立彬,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小白杨,好名字!象征着顽强不屈,屹立不倒,好听,又好记,让人听了名字就感觉,这人一身正气,两袖清风啊…”

  “哎呀,谢谢丁县长过奖,我呀,还得听了名字才让人感觉一身正气两袖清风,而丁县长,是不用听到名字就已经让人感觉‘一身正气两袖清风’啦!”

  ……

  窗外的风景在飞速倒退,小面包里的杨洪伟不知不觉就走神了。他的脑子里回想起了刚刚的一幕。就在见到王立彬之前,他刚与他的司机小张闹了点小小的不愉快。

  其实根本就没有“闹”,只是司机小张的一句错话,让一旁的杨洪伟心怀不满。不怪那小服务员分不出老总与司机的差别,只是随口问了小张一句:“请问是杨总吗?”

  问题就出在小张身上。此时,他居然就随口“是”了一声。也许他觉得,埋个单真算不得什么事,反正他代表杨总埋了单就行;又或者他压根就没注意那服务员称呼的是什么。他早已习惯了帮杨洪伟打这些下手,腿脚也锻炼得相当麻利,只是那瞬间,他随口的一应就害了他。一旁的杨洪伟微微皱起了眉头。

  小面包颠颠簸簸。坐在小面包里的杨洪伟眯起眼,看着窗外倒退的风景,若有所思。他的表情很难捉摸,他的语气也很难捉摸:“小白杨呀,你给厂里开车,一个月能拿多少钱?”

  王立彬一愣,随机机灵地反应了过来,“哎,才六十几块钱。上有老下有小,糊个口!”紧接着,他嬉皮笑脸仿佛半开玩笑道:“日子不好过啊,还请领导给小的指明一条出路啊!”

  “哦?呵呵…”杨洪伟淡然一笑,仿佛正中下怀:“你来给我私人开车吧,我刚好需要一个司机,帮我做点杂事,工资一个月300块,怎么样?”

  300!这是王立彬想都不敢想的数字。在厂里,他那六十几块的工资已经算中上了,不知得到了多少人的羡慕。不过话又说回来,既然这么多人羡慕,人人都削尖脑袋想钻进他这个位置,那么他真的舍得放手,放开冶炼厂司机这个铁饭碗吗?杨洪伟为什么会突然向他开这个口,他又敢不掂量两下吗?

  丁县长帮杨洪伟说话:“杨总也是办厂的,日化厂。”

  杨洪伟也在继续说:“当然,你现在也不是那么容易放下的。不过我可以保证,只要你能给我开好车,我也一样能保你一辈子衣食无忧。而且我看你小伙子这么聪明,肯定比一般人上手起来还要快。”杨洪伟对王立彬相当的看好。

  遍野的油菜花黄灿灿,窗外的风景飞速倒退。小面包开过一条又一条大路小路,驾驶座上的王立彬脑袋飞速盘算。这次,他真的会放开这个铁饭碗吗?

  “原来是这样…”心直口快的何俊毅又忍不住发表了自己的感想:“你干爹杨洪伟,等级制度分得还挺严啊!那种情况下,那个小张应该怎么说?难道要回服务员‘我不是杨总,我是杨总的司机,我来负责埋单’那么长一句话吗?埋个单而已啊!你跟他这种旧社会大老爷一样的人混了十年,感觉应该受了不少罪,啧啧…”

  王立彬苦笑,算是默认。

  “他儿子肯定也不太好带吧。”何俊毅继续猜想。

  “他儿子倒还好,毕竟还小,还是一张白纸,几乎都是我在带,我在教,杨洪伟根本没什么时间陪他,所以他跟杨洪伟一点都不像,也不亲,倒是挺黏我的,在我跟前绝对乖。”提起杨虹,王立彬嘴角也不自觉扬起了微笑,“也就是因为他儿子要认我当哥,我才认杨洪伟当干爹的。”

  “说到这个,我突然想起来,你好像没有提过你有亲兄弟姐妹啊。你家就你一个?”何俊毅有些疑惑,毕竟那个“人多力量大”的年代,那个“四万万五千万同胞”的年代,那个生得越多越是“光荣妈妈”的年代,有几个家庭是独生子女的?他不禁笑笑,介绍起了自己的家庭:“我家四个,我三个弟弟每一个都仪表堂堂,都比我有人样,就我最丑、最矮、最没人样。”

  王立彬也扑哧一下乐了:“哟哟,连你一米八几都‘矮’、‘丑’、‘没个人样’了,那我这种岂不是连狗样都没了?说得我想见识见识你几个弟弟了,比你都有人样的该长啥样啊?”

  “他们还在我老家都港,他们不想来下江,十万八千里呢!”何俊毅仿佛半开玩笑地提出:“要么今年过年你跟我回老家,你就能见到了!”

  王立彬竟然顺水推舟回答:“好啊。”

  “真的?我老家可好玩了…”何俊毅来了兴趣,可是突然间想起了一个问题:“不过,你过年不回你的上河?”

  听到这里,王立彬轻叹一口气,“我父母前几年就都不在了,所以我人在哪里过年,也没什么区别了。刚才你不是奇怪我为什么没有兄弟姐妹吗?其实原先我应该是有一个哥哥的,只不过我都还没见过他,在我出生之前,3年(和谐)困难(和谐)期间,他就已经夭折了,那时候他两岁多,从凳子上摔下来,重重摔了一跤,然后就是卧床不起,因为营养奇缺,感染发烧…然后他就再也没站起来了。我也不知道该说我是个不幸儿,还是个幸运儿!我是61年的,你知道我那一届高中毕业才几个班吗?就一个!因为人太少了连一个班都凑不齐!你知道班上才多少个人吗?20个人!那年饿死的人还少吗?你们这些后生,根本就想象不到那幅画面!”

  这番话听得何俊毅这个“后生”沉默不语。

  王立彬无奈摇摇头,继续回忆起可怕的当年:“你比我小那么多,肯定没什么概念,而且就算是跟我同龄的,也不一定对那三年有什么概念,因为军人、工人,都有定粮,饿死的也就是我们这些农民还有农民的儿子了!现在居然有人说,‘根本不存在什么3年(和谐)!’竟然有人反驳说‘我全家加上亲戚一共50几口人,没听说过哪一个是饿死的!’还有人说‘我周围那么多亲戚朋友同学同事,我也没听说过哪个是饿死的!3年(和谐)根本就不存在!’你说,这些人是不是无知透了?!他们都不是农民,要么是工人要么是工人的后代,对他们来说当然不存在3年(和谐)!他们的定粮还不都是我们农民上缴的吗?他们还不都是我们农民养着的吗?现在居然还有脸说3年(和谐)不存在!我父母没什么好说的,都是菜农,他们劳作了一辈子,拖着病骨种了一辈子菜,一把老骨头都快要埋到菜地里了,到头来都只是在养别人!3年(和谐),三分天灾,七分人祸!饥荒饥荒,饥的其实只有我们,喂饱的都是别人!”

  他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无奈,仰天长叹一声,他说:“我当年写过一首诗,就是说的三年灾害。

  绿叶白娃频动土;

  轻风摆首惹儿怜;

  一生苦饲他人子;

  病骨行将垄壑填。”

  这段故事听得何俊毅呆住了,久久说不出话来。

  王立彬接着回忆下去:“我又算是个幸运儿。我爹娘把人世间所有的苦都吃了,换来我这么个幸运儿。你见过营养不良的人脸会浮肿吗?你见过脱屑脱得吓人的皮肤吗?你还见过天天只有胡萝卜吃,把脸吃得通黄通黄的吗?这些都发生在我爹身上。虽然我们这些晚辈都饿过肚子,可根本就没体会过真正的饿汉之饥啊!”

  此时何俊毅只有点头的份了。他的父母都是工人,本就对那三年没什么概念,他自然更不会有什么概念。听到王立彬口中真真切切的叙述,他才感觉原来离自己这么近。

  “其实,小白杨的故事好像真的就是在说我,20顆树苗,死了19颗,就剩下哨所旁的那棵活了。就好像在说我的兄弟姐妹,也就我顽强地活下来了…哎,不说这些了!”王立彬的感叹中满是沧桑。

  何俊毅还是开口问道:“为什么会有那三年呢?”

  “关于这个,也是众说纷纭,众口不一,争议不断。我觉得各个方面原因都有,三分是天灾,七分是人祸。”王立彬思量片刻,“这天灾我就不说了,反正我是没见到,老天也是挺冤枉的!至于这人祸,每个地方的地(和谐)头(和谐)蛇不一样,土(和谐)政(和谐)策不一样,所以每个地方的人祸也就不一样。你懂吗?”

  何俊毅恍然大悟:“我懂了。”

  “哎!别说你懂,你根本就不懂!”王立彬无可奈何摇摇头,“要说起这人祸,大约近(和谐)也逃不了其中。”

  对于晚它十年出生的何俊毅来说是一个有些遥远的词。

  “你知道当时的口号是什么吗?‘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三年超英,五年赶美。’‘蚂蚁啃骨头,茶壶煮大牛,没有机器也造火车头。’‘公共食堂万岁。’‘一天等于二十年,共产主义在眼前。’…呵呵,牺牲农业发展工业,哦对了,还‘割咨(和谐)苯(和谐)煮(和谐)意尾巴’,‘宁要社会煮(和谐)意的草,不要咨(和谐)苯(和谐)煮(和谐)意的苗’,领导都恨不得人们是机器,长得一样、动作一致,吃一样的饭,穿一样的衣,种一样面积的地,养一样数量的猪…人不是人,就像是他们手里的泥块,捏出来的泥人儿都长得一样,稍微有点不一样,就给你捏回去,捏得跟别的泥人儿一样了才罢休,这也是后来特殊(和谐)十七(和谐)的罪状之一啊…”

  何俊毅忍不住插了句:“你怎么对这些东西知道这么多?你也没比我大多少啊。”

  “我爸妈会跟我说啊,他们把什么都跟我说。”说到自己的父母,王立彬嘴角又扬起自豪的微笑。虽然家庭贫困,父母双亡,可在他们生前,一家三口一直相处得和和睦睦。

  他自豪的微笑让何俊毅有些羡慕与伤感,“我爸妈从小就不跟我们说话,到现在也不怎么说话。最近几年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男大当婚’,所以我才逃到下江来了…”

  “呵呵,逃出来干嘛?下江有什么好的!看看我们上班的鬼地方,有几个正儿八经的女人?全是有钱人的胯下之物!别怪我说话直,在这种城市混,想正儿八经娶上个媳妇就是痴人说梦!反正我是不抱希望…不过,你今年过年回去可就惨喽,有的被唠叨啦!你可千万别把我带回去啊,免得你爹娘以为你女人找不着情急之下就找了个男人!哈哈哈!”王立彬仿佛都想象到了何俊毅被爹娘前后夹击的模样,乐得合不拢嘴。

  一席话让何俊毅郁闷起来:“你说得我今年都不想回去了!算了,就在下江,我跟你过年得了!”

  王立彬压根不信他不回去过年,借着酒劲开玩笑道:“一言为定!就在我家过年!”

  “不行,得在我家!”

  “就在我家!”…

  两个喝多的男人跟孩子似的又跟傻子似的争执着。突然,何俊毅又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你当时为什么会选择给杨洪伟当司机,把铁饭碗丢了?84年虽然那时候我不大,不过我知道我爸妈才拿30几块钱一个月,你拿60几,人家挤破头都想站你位置。站在当时的角度来看,你跑出来给杨洪伟开车没保障啊!”

  不问倒好,一问,竟牵扯了王立彬内心深处最敏感的弦。他的眼神瞬间黯淡了下来,表情也变得凝重伤感。上头的酒精让他难以抑制内心的无奈,他重重叹了口气,一时间,整个屋子的空气仿佛都弥漫着悲哀。

  “怎么了?我…是不是问错话了?”见他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何俊毅有些发懵,“那,对不起了,当我没问。”

  沉默许久,王立彬终于开口:“不,你问得很对,我给杨洪伟开车真的没保障。”

  听他口气,仿佛这其中又是一段故事。何俊毅试探性问道:“他怎么不保障你了?不介意的话,告诉我呗。”

  王立彬揉了揉太阳穴,抹了把脸,故作轻松的语气,“其实他对我还是挺有保障的。”

  这一下“真的没保障”一下“挺有保障”的说法可把何俊毅给绕糊涂了,他瞬间有种被戏弄的感觉,“我说你是喝多了还是怎么?逗哥哥玩呢?”

  “没有…”王立彬疲惫地闭上了眼睛,懒得跟何俊毅争辩那声“哥哥”的自称方式。“杨洪伟的承诺很有保障,只是,她的承诺没有保障…”

  “什么玩意儿?”听不出“他”和“她”区别的何俊毅更是一头雾水,“你说话能说明白点吗?到底谁的承诺没保障?”

  “阿珍…”王立彬轻轻念出这个压抑在心头很久的名字。

  何俊毅的眉毛微微一动。

  “她叫刘丽珍,是我在红湖村青梅竹马的伙伴。我们都‘成分好’,所以特殊(和谐)十七(和谐)一开始没给我们多大影响,可是就在特殊(和谐)十七(和谐)快结束的前两年,她家出事了…”回忆起当年的场景,王立彬仍然像胸口压了块大石头那么沉重,他轻轻吐出一句:“你见过抄家吗?”

  何俊毅摇摇头,但仿佛已经想象到了那幅惨烈的画面。

  “有一天。她爹把《(和谐)语录》弄丢了。那晚下了一整晚的瓢泼大雨,第二天一大早,邻居就在他家门口发现了地上那本被淋得透湿的《(和谐)语录》!然后他们一家三口都完蛋了!”

  虽然没亲身经历过,但何俊毅也听说过,也能想象到那时的场景。他聚精会神地继续听下去。

  “砰砰砰!砰砰砰!一斧头一斧头死命劈下去!”王立彬连用了一串象声词,也无法将当时的震天巨响表达出来。“声振屋瓦,乒呤乓啷,眼前就是木片横飞,只要能碎的东西,都没个全尸了,你能想想那个场景吗?没亲眼见过的人根本无法想像!就算是个事不关己的外人,可看到那些桌椅橱柜,还有那些稀奇家珍给劈得四分五裂,心里的震撼也是说不清楚的!我看到阿珍的爹被按倒在地,阿珍母女俩也缩在角落里,只剩下哭。”

  说起这段往事,他还是难掩心中悲愤,将拳头攥得就要咯吱作响。何俊毅轻轻握住他颤抖的手,十几秒后,他稍稍平静了一些,喘了喘气,又接着说下去。

  “这时候,我看到一个女同学,突然气势汹汹冲到角落,飞起一脚就踢在阿珍的脸上!阿珍哪还顾得上躲闪?这一脚下去,一声巨响,我听到的是阿珍脸上骨头碎裂的声音!”

  已经过去了二十年,可当时那心惊肉跳的“咚”的一声,始终贯穿着他二十年来的噩梦。每每提起,五官和五脏六腑都会不自觉拧作一团,气也喘不过来,仿佛那一脚不是踢在阿珍脸上,而是踢在他胸口。

  “踢完了那个女同学还嫌不够,拿了一瓶红墨水,往阿珍脸上泼!阿珍一点反抗的能力都没有!那个女同学,在班里就一直嫉妒阿珍比她漂亮,这回她算是报复了个痛快!阿珍的下巴,从此就歪了…但是事情还没那么快结束,第二天,批斗大会就来了。他们一家三口被五花大绑,在烈日炎炎下面跪着,被一条一条揭发所谓‘反(和谐)罪行’,身后还有几个壮汉死命摁着他们的头不让他们抬头,必须一直弯着腰!阿珍跪着跪着就中暑了,身子一点一点就软下去了!”

  想象着那幅画面,何俊毅觉得自己的下巴、腰跟脖子也都不由得疼了起来。

  “没日没夜的批斗审查、逼供拷打、轮番轰炸、人格侮辱、不停叫他交代‘反(和谐)计划’、写检讨书…阿珍她爹终于扛不住了,他吃了一辈子苦,就是没能挺过特殊(和谐)十七(和谐)这关,他自杀了!”

  何俊毅认真听着阿珍的故事,早已经忘了刚才他提的问题是什么。王立彬却将话题一下转到了这个上面:“你不是想知道她那个‘没保障的承诺’是什么吗?故事就从她爹死后开始…她爹人是死了,可他还欠着别人钱啊,一个叫林根宝的天天上门讨债,阿珍母女俩都已经生不如死了,怎么可能还得出来呢?”

  “那怎么办?”见他又是很久没说话,何俊毅忍不住开口。

  王立彬的表情十分痛苦,“林根宝看上阿珍了!阿珍他妈就把她嫁给林根宝了!她才十八岁,就像个物品一样被卖了!从此,她在城东,我在城西;我入厂开加料机,她跟林根宝结婚生子。后来我才知道,当年她就生了个女儿,因为属羊,叫‘羊羊’,我见过一次。”

  “你们后来还联系?”

  “她嫁走的那两年没有再联系,但两年以后有一天,我居然跟她偶遇了!然后我们就…”

  何俊毅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

  无暇理会何俊毅,王立彬继续讲下去:“她说,林根宝虽然大她十几岁,虽然胡子拉碴,虽然五大三粗,虽然目不识丁,但是人对她很好,很体贴,把她当朵花似的捧着,什么活都抢着干,什么好吃的都让阿珍先吃,外头的女人看都不看一眼!男的疼妻爱女,女的夫唱妇随,我还能反驳什么呢?你不知道,所有的人都说他们是‘模范夫妻’、‘婚姻标榜’,说阿珍嫁到这样的好老公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只有我看得最清楚,这种逼债之下的婚姻,就他妈是一堆****,阿珍想不夫唱妇随也得夫唱妇随,她有选择的权力吗?林根宝对她体贴一点,就被人说是模范丈夫了,可林根宝逼债的时候呢,咋没人说他是恶霸流氓?!”

  他又越说越激动。许久,才平息了一口气,继续讲下去:“说出来不怕害臊,我跟她就没正大光明过,自从那次偶遇她以后,我们就偷偷摸摸处了。加起来处了有六年多,虽然见面不多,厂里上班也忙得很,但我心里自始至终就是她的影子,活这么大,我还没爱过第二个女人。我知道我不是她唯一的男人,但她是我唯一的女人。我们的关系就是一段摆不上台面的关系,我多想跳出这种关系!”

  说着说着他又沉默了。何俊毅关心起了后续:“然后呢?”

  “她跟我承诺过,只要我能帮她还得出林根宝那笔钱,她就一定会跟我走,她愿意跟我去任何地方,做任何事。”回忆起阿珍的承诺,王立彬仍然心潮澎湃,喉头也哽咽起来,“她说得信誓旦旦,说得我信以为真,说得我恨不得想尽一切办法都要凑齐那笔钱。”

  听到这里,何俊毅终于明白了什么:“所以你为了钱,才会丢了冶炼厂的铁饭碗,跑去给杨洪伟那种人开车?”

  “是!就算不知道杨洪伟的承诺有没有保障,我也一狠心答应了!因为我以为就算全世界的承诺都没有保障,阿珍的一定有保障!”王立彬难咽心头苦楚,上头的酒精让委屈的泪水就快要压抑不住。“可是当我攒了三年,终于攒齐了她要的钱以后,你知道她最后来了一句什么?——‘对不起,羊羊才八岁,她习惯了现在这个爸爸,为了羊羊的成长,我还是想留在现在这个家。’”

  何俊毅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动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也许他很想骂那个出尔反尔的“阿珍”,可最终还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狠狠抹了一把脸,深呼吸一口气,王立彬装作没事人似的耸耸肩,“没什么,这种女人,根本就不值得我记得,我已经把她给忘了。这几年过去了,我们也没再联系,我也懒得管她是死是活,我自己也该好好的找个能摆得上台面的对象了,能摆得上台面的对象…”

  “是啊,赶快把她忘了吧…”何俊毅望着窗外若有所思。

  王立彬又自嘲起来:“可是说得轻巧,我上哪找去?就在星辰度假村里头找吗?这里的女人一个个比阿珍还要现实,表子无情,戏子无义,残花败柳,人尽可夫!二八鸡婆巧梳妆,洞房夜夜换新郎,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客尝!女人啊女人到底是个什么动物,我对女人,都已经绝望了…”

  嘲弄着自己,嘲弄着女人,还不忘出口成章吟诗作赋一番。何俊毅又无奈又好笑地看着王立彬,只见他嘴里一边念叨着诗赋,一边打了个呵欠,然后渐渐的窝进沙发里,慢慢的眼睛也睁不开了。

  凌晨四时半。破晓前的黑暗笼罩着大地,露珠已悬挂在沉睡的草尖静候黎明。

  轻手轻脚地为他盖好被子,何俊毅轻手轻脚地带上门离去。转过身的那瞬间,他突然想起——王立彬说了好一串故事,却还是没告诉那四个9是怎么变出来的。

  也罢,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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