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云晚上吃了点简单的饭菜,梳洗了一番,在床上盘腿打坐。掌柜收了金珠子,在伺候招待上格外用心,小二每三个时辰准时上来给葫芦送药。
入夜的顺平镇分外宁静,老百姓早早熄了灯火进入梦乡。
“喂,霍雁云,你睡了吗?”墙的那一段,葫芦的声音格外清晰。
雁云不理他,继续打坐。
“我知道你没睡,在丹青峰上你可没这么早。”葫芦又道。
她依旧沉默。
悠闲的哼唱声响起,在宁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
雁云睁开眼睛,瞥了一眼隔着她与葫芦之间的那面墙,皱眉:“晚上不睡觉唱什么歌。”
那头的葫芦说:“我都躺了一天了,实在睡不着。”
“睡不着也别影响旁人。”她就像教训三岁小孩那般,略带佯装的凶神恶煞。
葫芦朗声一笑:“你不也没睡吗。”
左肩上传来一阵疼痛,雁云低嘶了一声。
被葫芦听到,他问:“你怎么了?”
“没事。”雁云看了看左肩,心想着,这伤好得真慢。
她取出一撮玄音须放在纱布上包好,然后用热水沾湿,贴着肩膀热敷。
“我都听到了,你受伤了?”葫芦看着床顶,注意力却都在墙的另一边。
那灵敏的耳力,当真是一点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
“不碍事,老伤了。”这两年来,时不时疼一下,她也习惯了。
“老伤?”他蹙眉,心说她才多大年纪。
“当年天守阁一战,我被九屠剑所伤,现在偶尔会突然疼一下,没什么大碍。”纱布凉了,她又拿去浸了热水。
九屠剑乃寒铁铸造,阴冷异常,三分内力用在这剑上,能使出五分威力,且不用想,九屠刀的主人、当年的南麟使邓渊,一定是起了杀心用足了功力。她还活着,必然是天大的运气,这惊心的片刻潜藏了多少生死契阔,却被她说得平淡无奇。
“江湖上都说,你神功盖世,毫发无损地夺回了天守阁。”葫芦盯着房梁,道:“看来都是胡诌的。”
雁云苦笑,神功盖世?毫发无损?真是越扯越离谱。
她还清晰地记得,在疼痛中醒来时,看着自己皮开肉绽血淋淋左肩,迟天宗说她整条左臂可能不保,那时心中升起的绝望,直到现在仍然难以用言语形容。
唉。
这一声叹息,穿过墙壁飘进他的耳朵。墙壁发出一声响动,感觉是她突然背抵住了墙。
“霍雁云?”他试探地叫她。
“怎么?”即使她后背贴着墙,他却还是能感觉到,她的声音不如之前有力。
“你还好吧?”他又问。
她定定地看着头顶的房梁,肩上清晰的疼痛还没散去,心就开始刺痛了。半晌,她低下头看向桌上,清痕膏、玄音须都在,都是从迟天宗那里拿的。这名字,就像扎进肉里的一根细刺,不碰则不觉得,一碰就会疼。
“挺好。”许久之后,她才回答。
“我怎么不觉得。”葫芦脸朝墙,说:“你今天从红尘酒家回来就怪怪的。”
那头的她明显沉默了一下,说:“有那么明显?”
“都写脸上了。”他说。
她笑,道:“你又看不到。”
“从你弄血竭花开始。”他补充说明。
原来如此,她想,看来这次她是真没有收敛好自己的情绪,被他一一看到了。
“大概是,见到了一个本不该见到的人。”她无奈地又叹了口气。
葫芦愣了,见到了一个本不该见到的人?此话能听出许多意思来。
“谁?”葫芦果断问道,一半好奇,一半未知。
“治好我肩伤的人。”她怔怔看着桌上的七日清痕膏。
这世上还有能给她疗伤的人?葫芦心说,又道:“那又怎么不该见了……”
话音刚落,他意识到了答案,原来是霍行主心里住着的人呐。
雁云的目光从清痕膏上挪开,跟他闲扯了几句,肩上的痛楚消减了许多,好事如他难得这一次没有一再追问,夜又恢复了清静。
收回了思绪,雁云走下床,取出笔墨,连着写了三封信。这三封信,一封给丹青峰行风卫探龙,一封给峡州西四行张沛,一封给复州暗羽楼阎亦童。
写完信,夜更深了,桌上的烛台已经快要燃尽,雁云吹熄了烛火,重新回到床上。墙那边的葫芦,估计早已熟睡。
在这夜阑人静的时候,楼下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雁云立刻警觉地坐起身。
“又有人追来了?”只听墙那头的葫芦说,语气清醒,丝毫没有半分倦意。
“你竟然还没睡。”她压低声音。
“你师父的掌力那么厉害,让我难受得睡不着。”他答。
这时候楼下似乎有隐隐的交谈,紧接着就是客栈大门打开的声音。
听声响不像是杀手,况且如果冲着她来的,根本用不着从客栈正门进来。
“这大半夜的还有人住店?”葫芦话音刚落,便听到轻微的脚步声从楼下往楼上传来。
听声音是两人,前面一人声音略带着惺忪睡意道:“客房在最里面,小的掌灯,天黑您小心走。”
后面的人一言不发地跟着,走过雁云的门口,走过葫芦的门口,两人都不约而同地看着房门外绰约的身影,确定只是小二领着一个住店之人,又确定不是云边客,听脚步声是往最里面那间房走过去了,两人都松了口气。
“我脑子里都出现云边客杀气腾腾的脸了。”葫芦伸手想拍拍胸膛顺顺气,才想起来自己胸口上还有个云边客留下的紫青掌印,拍下去肯定疼死,于是只得作罢。三掌都打同一个地方,真是缺德。他心中暗骂。
“我也作好把你交给他的准备了。”雁云道。
“啊?”葫芦是真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是啊,我已无能力再从他手中救你第二次。”她道。
葫芦连忙道:“别这么说,你堂堂霍行主,怎么还怕一个黑羽寡头。”
“恩师若父,他是我师父,按理说,我应该帮他抓你才是。”她道。
两人虽然面前都是一道墙,可是却不难猜到彼此脸上的表情,一个肯定是一脸谄媚,而另一个则是一脸嫌弃。
葫芦话锋一转:“你说谁这么晚跑来住店?”
“这我哪知道。”
“你师父上次也是这时候住的客栈。”
“肯定不是他。”
“嗯,想想也是。”
“睡了。”
“祝你好梦。”
“……”
借他吉言,雁云一夜无梦,睡得晚,却在天刚刚擦亮的时候就醒了。
醒来不一会儿,便听到小二端着药往葫芦房里去了。
待小二退出来时,雁云叫住了他。
“姑娘起得真早。”小二道。
“隔壁的人现在怎么样了?”她问。
“已经能坐起身了。”小二回答,又道:“江陵城来的老大夫说姑娘给的方子很神,小的看来也是。”
“昨晚大半夜来住店的是什么人?”她又问。
“是一位公子……客官您也起啦?”小二说到一半,就冲她身后说道。
雁云转过身去,借着微弱的晨光,看到迟天宗站在走廊的最里边。
太阳未升起,天光是冷的,朦胧地照在他脸上,让他沉浸在阴影里。
迟天宗也看到了她。
那一瞬间,明明房间就在眼前,她却觉得自己无处可藏般,昨天在红尘酒家转身而去的洒脱怎么也找不回来。
总得说点什么吧?她心想,于是说:“原来昨晚住店的人是你。”
“在马厩看到你的白灵,便知道你也在此处。”他说。
“你不是已经在陆老板那里拿到九鸢花末了吗?”她问。
此时,葫芦的房门开了。
里面的人走出来,面色苍白地倚着门框,看了看走廊尽头的那个人,又看了看雁云。
看着葫芦额头上的细汗,雁云皱眉,道:“你怎么起来了?”
“来看看热闹,顺便上个茅房。”他说完扬嘴一笑,一瘸一拐地朝楼下走去。
雁云看着他那步履维艰的样子,真担心她缝好的伤口裂开。
迟天宗开始朝她这边走,她愣愣地站在原地。
与她擦肩而过时,他忽然停下来,从袖中拿出一个小纸包递给她:“只剩这些了。”
她接过,他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