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炎去了金部。
时金部执掌天下库藏,以至于两市交易,宫廷用度都在其中。当然,还兼领着百官、军镇及蕃客赏赐诸事。
那个店主虽不曾明确告知崔炎是在何处看到的端砚,却清楚的透露了一点:端砚早在高祖时就已经是贡品,除了端州的本地豪富尚有可能持有一二,能出现在京城之中,又是时新的样式,那大多只有一种可能:这方喜鹊登梅,或者说是喜上眉梢的墨砚,必是贡物无疑。
既是上用之物,如今却流于民间。这其中缘由,若是剔除掉宫中内监偷盗这种凤毛麟角的案例,最大的可能性莫过于就是皇帝已在某次恩赏中将其赐予臣下。
幸好皇帝的赏赐历来都是有记载可查的。想来只要找到负责此事的书令史,翻寻近五六年来的在京人员所得的赐物记录,想来应该会有所收获。
今日金部郎中却恰巧不在府衙之中,一位方主事在问明崔炎来意后,就将他带入了金部专事存档之处,又指派了一名令使陪同。之后便告罪道:“照理说本应亲陪,只是如今部内事务繁忙,只能烦请少卿自便了。”
崔炎闻言自然不会勉强。
不过适才一路走来,也知他此话应也不是虚言。起码今日当值的十余人皆是伏案埋头,少有来往的也俱都行色匆匆。
那黄书令将崔炎引至一处大殿后,便指着殿中靠左一排的竹简对他道:“少卿请看,这一排书柜共计九组,每组五格。从后往前,贞观二十二年至今的赐赏均记载其中,少卿尽可翻阅。”
说完却抬头觑了眼崔炎,见他没有发话,便躬身告辞退下了。
崔炎因不想让人知道他要找什么,所以适才并未留他。只是如今看来,虽只是几年的记录,其卷帙繁浩也已然超出了他的预料,他也没把握今日能不能有所收获。
谁知那书令离开后,却并未回去当值,而是捂着肚子与同僚打了声招呼,出门后便脚不离地地直奔了永兴坊。
半个时辰后,他便在东市一处茶楼前站定,又左右看了眼方才不着痕迹地随着群茶客一道进去了。入内后也不去看楼下大堂,便径直去了二楼雅间。
那茶博士见了却也不问他,只将一壶热茶放于案上后便出去了。
那黄令使瞄他走了,却将桌上的一盆罗汉松移到了靠窗处,之后才安安静静地坐下品起茶来。
别说这壶蒙顶石花此次倒是冲泡的像模像样。汤色碧清明亮,回味尤为甘甜。看来自己的待遇倒是在不知不觉之中提高了。
他不由对着茶汤得意一笑。
再抬头时,却忽见对面已有人落座。他倒真是神出鬼没,自己分明未听到任何声息,也不知他到底是从何处进来的。那人自斟了一杯后方道:“怎么,今日令使有消息了?”
他便得意道:“这个是自然。否则我现时又何必出来。果不出所料,崔炎刚已经到了金部,如今暂且被我糊弄着在查旧档。那简书足有上千摞,只是他却不知道他要找的那卷却早已不在其中了。”
因这黄令使蓄着两撇油亮的小胡子,咧嘴一笑时那胡子便成了一上一下,瞧上去甚为滑稽。
对面那人听后却不以为然,撇着嘴不屑道:“本来是要你毁简,你却硬是要藏简。实在是多此一举。”
那黄令使便从鼻子里哼道:“你说的倒轻松。你知道金部丢失简档会怎样吗?你以为是像你们司农寺丢了袋米一般,不过罚点银钱了事。那可是轻则要丢官罢职,重则就是牢狱之灾。”
他却转着眼珠奸笑道:“如今只要让他找上个三五天,他没有收获时自会放弃,如此便是神不知鬼不觉。若是轻易毁简,万一年关抽检时恰巧查到,到时你们可是王八脖子一缩,我却找谁去?”
那人便阴沉道:“你这算盘珠子打的倒精,还真是两边不得罪。上面也不一定是非你不可,他便真查出来又如何。有的是法子让他……”
说着就在脖子上做了个杀的动作。
黄令使见他说话时眼睛都红了,不由得惊出了一身鸡皮疙瘩。心道这崔炎也是,放着好好的大理寺少卿不做,非要掺和到这些麻烦里。这凡事都要追根究底的毛病,可实非是为官之道啊。真以为朝廷是他家开得不成?
……
崔炎望着眼前密密麻麻的书架,想想后还是从贞观年开始找起。毕竟那方砚上已薄有包浆,想来非是这一两年内可以形成。
只是那黄令使却打错了算盘,他以常理推断,觉得这许多简牍,正常人便是给他三五日也未必能看完一半。岂料崔炎翻阅时却是极快,大多只于简牍上扫过一眼后便又拿起下一卷。
不过短短一个时辰,他便已将贞观朝所有记录阅览完毕。不过可惜的是,其中并没有笔墨涉及到端砚。
他稍事休憩后,便又重新翻阅起剩余记档。不料几十卷过去,却仍旧是一无所获。崔炎知道,再往后便是近三年的记录了,再能寻到的机率便是大大降低。他无奈将手搁在简面上,开始仔细回想适才翻过的那些简牍。
时尽正午,殿内愈发明亮起来。他斜倚在书架边,看到空气中有几许细尘幽幽漂浮……
这一刻,仿佛尘世时光就此停驻。而那些数不清的记录便在这宁寂中涌现出来:永徽元年正月十五,上赐新城公主攒丝飞凤金步摇两支,八宝珊瑚手串一副……永徽元年二月初二,上赏尚书右仆射褚遂良白玉虎形纸镇一个,将作内造金漆银盘一个……永徽元年二月初六,则是……
崔炎忽的睁开了双眼。永徽元年的正月十五到二月初二,中间整整十余日的记录呢。这可是正值岁初新年之时,怎么会没有记录,难道是归档时不小心放错了?
正值此时,那黄令使却忽在外敲门道:“已是午膳时分,未知少卿查到何处了。是否午饭后再来,吾等却都要归家用膳了。”
崔炎便将手上竹简合起,置于原处后便开门致歉:“如此耽误各位了。我也正感腹内饥饿,便正好与你们一同走吧。”
那黄令使不由眉开眼笑道:“甚好甚好,那少卿请。”
待崔炎走出后,他便上前将殿门锁好。崔炎与他同行时,便随意闲谈道:“我见这大殿存柜已近百数,不知诸位是如何保证书简都在正确位置而不至谬误的呢?”
那黄令使便自矜道:“其实记录与归档本就是令使与书令使的职责所在。因此我们二人均是时时检查,谨防有疏漏之处,月底年底也大多要再次核对。若是错了,郎中与主事必会责罚。因此我们日常都是要加倍小心的。”
崔炎便停下脚步对他道:“黄令使,那如此看来,你今日必是要受罚了。”
黄熙兆起初还面露不解,以为崔炎是在与他玩笑。及至抬头却见崔炎脸上殊无戏谑之色,方心知不好,后背便立时沁出汗来。还未待反应过来,崔炎已经又接着问道:“永徽元年正月的竹简,黄令使是不是搁错了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