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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如镜，群山和村庄，都铺着一层冷霜，安静地趴在地上，犹如摇篮里熟睡的婴儿。唯有河水泛着冷光，不急不慢地汩汩流淌，像半睡半醒的母亲哼着的安眠曲，又像是月亮孤独的呓语。
妻儿们都已入睡，老益修却难以安眠，年岁渐老，精力越来越不济，本应有更长时间的休息，但睡眠却越来越糟。人的身体，就是这样不听使唤，不知道是衰老赶走了睡眠，还是不断减少的睡眠加速了衰老。
看着窗口溜进来的月光，老益修又想起了幼年时老祖母教唱的童谣：“月光光，照柴廊；柴廊背，种韭菜；韭菜花，结亲家；亲家门口一口塘，蓄介鲤嫲八尺长；鲤嫲肚里做学堂，做介学堂四方方，放牛儿郎读文章；读书读啊伯公坳，伯公叫俺娶布娘；娶介布娘高尖尖，煮介饭来臭火烟；娶介布娘矮墩墩，煮介饭来香喷喷。”
这是一首闽粤赣山区广泛传唱的童谣，无论是客家还是畲瑶，蒙着蓝色绣花头巾的老祖母们都会坐在月下的门槛上教自己的孙儿歌唱。
老益修的老祖母告诉他，这不是一般的歌谣，而是一道谜题，只有解开这道谜，黎家的次子才能摆脱上山服侍土地公公的命运。
那时的祖母，和现在躺在身边酣睡的妻子差不多年纪，也就大那么几岁，不过，却要比自己的妻子慈祥得多，从来不曾骂他，更不曾打他，总是像母鸡护崽一样护着他，给他点心吃，给他讲故事。
人生是多么的漫长啊，漫长得看不到苦难的际头；人生又是多么的短暂，短暂得如白驹过隙，转眼已是白发丛生皱纹满面。
老祖母告诉益修，当初黎家的始祖来此地开基，曾与土地公公有个约定，要是土地公公能让这一片布满石头的河谷变成良田，他就将第二个儿子献给土地公公，以后世世代代，长房的次子都将在土地庙里侍候，终身不娶。
老益修的父亲是长房，自己又是老二，本在庙里服侍土地公公，可哥哥还没结婚就已过世，于是，老益修只好回家传延香火。老益修生下两子，长子本元留家传宗接代，次子公明进了土地庙。可是，土地公公似乎不高兴老益修家的安排，长子本元从梅县读书回来，在尿桶伯公办的学校里教书，一天傍晚改完试卷，忽然感到一阵头晕，一跤摔下去便再没起来。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无奈之下，老益修只好再次得罪土地公公，硬着头皮把次子公明叫了回来，和本该嫁给本元的娃娃亲结了婚。生下长孙后，老益修没让儿媳妇干半点重活，只让她帮忙看店，因为盘缠在黎氏家族头顶的魔咒，就像一根绳子一样，紧紧地缠着老益修的脖子，令他感觉呼吸困难，夜夜难眠。
他每年都用双倍的贡品祭祀土地公公，甚至向它保证，只要能赦免长孙，他不单会将纯洁的次孙献给它，而且从此以后，每年的贡品都将加倍。
然而，土地公公并不考虑接受老益修的交易，每一次村里打醮下降阴间的使者，都带来令他失望的回答。
土地公公说，说只有把公明的头生子拿来祭神，才能让山上的次子们回心转意，按老祖宗立下的规矩把山上良田的收成交公——因为，良田的丢失，是公明结婚造成的。
下降阴间的使者带来的回音，令老益修又惊又怕。他曾想过破解童谣的谜底来彻底解除老祖宗与土地公公的约定，可一想起解谜错误的惩罚——不仅留家的族人将丢失山上的良田，而且全村的黎氏族人都会遭到覆灭的报应，他就黯然退缩了。
老益修悄悄地起了床，开了门，走过巷道，来到围屋角楼门前的石灰坪，远远地看着对面高大雄伟的马头山，当年的山上生活又涌上心头，眼角不自觉地泛起了泪水。
在九连山脉东端起始的狮子峰和武夷山脉南端的项山甑之间，是一片相对低矮的丘陵，然而在这些丘陵中，却有一座石山兀然独立。从南边莲花山脉的北起点长山嶂望去，这石山形如一个马头，身后跟着的丘陵却起伏着穿过项山甑和长山嶂之间的山口，一直朝着东方的大海方向绵延。这匹形似马头的石山，就是马头山。
马头山与狮子峰之间，是作为黎屋村后龙的双脑顶，两个野兽，似乎在争夺这两颗脑袋，都瞪着眼在对峙。
当地传言，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的军师刘伯温辞官隐居，云游四方时来到此处，见这里山形怪异，便拿出罗盘堪了一番，对左右的童子说：“那马原是东海龙王的三太子，它急匆匆地从东海里闯上来，是要与那狮子争抢那两颗大人头，所以头虽已化作马形，身子却还是一条龙。南边的长山嶂，实是一副马鞍，谁家能把祖坟葬在长山嶂的龙穴上，那马鞍就会飞上龙背，这龙马便能活起来赢得这场争斗。”据说他还留下一首诗谜，暗藏长山嶂龙穴的位置：“头枕长山头，脚靠长山尾，谁人葬此地，代代出宰相。”
双脑顶山前狭小盆地上的黎屋村，除了双脑顶和马头山之间往东北通往吉潭乡的山口，其余三面，都分布着庞姓人家的村庄，如果两家斗姓，只要庞姓人派人将这个山口堵死，那黎姓人就像一口热锅上的蚂蚁，即便是围而不打，也能把黎姓人熬死。
但那个山口并没有人家，因为那里风煞太大，无论是南方来的暖风，还是北方来的冷风，经过那里时都会浓缩为一股猛烈的厉风。此处的石头，年年岁岁被南北对穿的厉风打磨，雕琢出一片奇形怪状的石林，犹如一个个面目狰狞的魔鬼。传言说这是一群从地狱冒出来的阴兵，被黎家的法强祖师用法术镇住了，才化作一个个张牙舞爪的石头。甚至还有一块巨石独立成山，黎姓子孙说，那是阴兵的旗帜，故被称为旗山。
黎屋村因为地形狭小，容不得许多人，于是老祖宗想出各家的次子服侍土地公公的办法。这土地公公在哪里呢？就在马头形的马头山顶上。